摘要:
在清代關學史上,楊屾是一位心懷強烈信仰訴求、創(chuàng)發(fā)深厚的思想家。他的儒學思想獨具一格,其體系是由“知本為先”的本體論、“天命定序”的秩序論和“明道立功”的經世論建構而成的。由于楊屾能夠領悟張載天觀和天道論的精要,晚清大儒劉古愚曾“以橫渠比擬之”。他遠承北宋張載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宗旨,近取清初李二曲“明道宰物”的思維框架,并以其思想魅力和“精察力行”精神深刻地影響了劉古愚。劉古愚是關學近代轉型的完成者,而楊屾則是劉古愚關學思想及其實踐的先驅。
關鍵詞:
楊屾;“知本為先”;“明道立功”;關學史;張載;劉古愚
正文
長期以來,研究者多把楊屾視作貢獻卓著的農學家,卻忽略了他還是一位心懷強烈信仰訴求、具有創(chuàng)新精神的儒學思想家。楊屾的儒學思想獨具一格,體系嚴密宏大。本文擬從三方面對楊屾的儒學體系加以探究:第一,“知本為先”的本體論;第二,“天命定序”的秩序論;第三,“明道立功”的經世論。此外,對楊屾儒學的關學史地位問題,也有必要做出有理有據(jù)的評價和結論。
一、生平事略及疑點辨析
由于學術界過往對楊屾很少關注,故有必要先述其生平事略,并澄清其中的疑點。存世的楊屾?zhèn)饔涃Y料不多,主要有其同邑后學張元際(1851-1931)所撰《楊雙山先生事略》(簡稱《事略》)及清乾隆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等。據(jù)此可知,楊屾,字雙山,陜西興平人,生活于清康、乾時代。涉及其學術經歷的內容,有如下兩點。一是青年楊屾“潛心圣學,不應科舉,自天人性命之旨以逮農桑禮樂,靡不洞究精微”。[1]二是晚清關中大儒劉古愚(1843-1903,名光蕡,字煥堂,號古愚)對楊屾“極力推崇”,認為其書“世必盛行”,并屢函詢楊屾事略,“欲作傳入《關學編》,惜未果而逝”。[2]相比之下,記載楊屾從事農桑實業(yè)的史料和研究成果較多。由于存世的楊屾?zhèn)饔涃Y料對其生卒年歲和師承關系的記載存在疑問,因而有必要先予澄清。
(一)楊屾生卒年歲的疑點辨析
張元際所撰《事略》,不記楊屾生年,稱他卒于清乾隆五十九年(1794),享年九十六(《事略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卷首,第105頁)。依此前推,楊屾的生年當為清康熙三十八年(1699)。而清光緒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則把楊屾的卒年定在乾隆五十年(1785),享年九十八。[3]按此推算,其生年當為康熙二十七年(1688)。在這兩種不同的記載中,楊屾的生年相差了十一年。在今人的研究中,謝國楨、方光華、呂妙芬等認同張元際《事略》所記[4],而陳正奇等人則認同光緒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的記載[5]。這樣,關于楊屾的生卒年歲就有了兩種說法:一是張元際《事略》的說法,認為楊屾生于康熙三十八年(1699),卒于乾隆五十九年(1794);二是光緒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的說法,認為楊屾生于康熙二十七年(1688),卒于乾隆五十年(1785)。如上所述,劉古愚特別重視搜求楊屾的遺事,而張元際是劉古愚的好友。作為楊屾專題傳記的《事略》,有關楊屾生卒年歲的記載很可能來源于劉古愚。這一記載不僅比光緒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要早,也更可靠。據(jù)此,本文采信張元際《事略》的記載。楊屾的生卒年歲,也關乎其師承關系的判定。
(二)楊屾師承關系的疑點辨析
本文雖然認可張元際《事略》對楊屾卒年的記載,但對他所記載的楊屾師承于李二曲的說法卻并不認同,主張應當依據(jù)更多可靠的史料加以論定。據(jù)《事略》,楊屾“少出周至大儒李二曲之門,二曲許為命世才”(《事略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卷首,第105頁)。后來,無論光緒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或其他方志,還是今人的研究,對楊屾的師承關系幾乎都沿襲了張元際的說法。筆者認為,張元際的說法是缺乏證據(jù)的。經多方面考證可知,楊屾不可能出于“李二曲之門”,理由如下。第一,從楊屾與李二曲生卒年歲的差距看。二曲生于明天啟七年(1627),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(1705),享年79歲。若據(jù)張元際所記楊屾生卒年歲的信息,楊屾比二曲小72歲,二曲逝世時楊屾才6歲,怎么可能從學于二曲?第二,若依據(jù)光緒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所記載的楊屾卒年,并依此推出其生年,楊屾比二曲小62歲,二曲逝世時楊屾16歲,從學于二曲雖然并非不可能,但遍查《二曲集》和《李二曲年譜》,以及二曲的大弟子王心敬的著作,被二曲和心敬提及的二曲門人很多,但卻從未提及楊屾。第三,楊屾的受業(yè)門人鄭世鐸(清雍正十三年舉人)說,其師“生于草野之中,不由師傳,默悟至道,學推本原,識徹造化”(鄭世鐸《知本提綱后跋》,楊屾《知本提綱》卷末,第1355頁)。作為楊屾的嫡傳弟子,鄭世鐸所說是可信的。第四,楊屾從未提及自己曾從學于李二曲。第五,劉古愚在言及楊屾與二曲的關系時,非常謹慎地說“雙山先生(楊屾,字雙山———引者注)近二曲之鄉(xiāng)”,并沒有貿然說楊屾出于“李二曲之門”;然而在言及王心敬時,古愚卻徑稱其為“二曲門人”(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·總評》,第107頁)。依據(jù)以上證據(jù)可以確信,楊屾出于“李二曲之門”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。但由于二曲的學術地位顯赫,楊屾的家鄉(xiāng)距離二曲的家鄉(xiāng)又很近,因而楊屾受二曲的影響則完全可能。
(三)推廣蠶桑
長期以來,陜西官民認為本地水土不宜種桑養(yǎng)蠶。《詩經·邠風·七月》有“爰求柔桑”“蠶月條桑”等詩句。這使楊屾“頓有所悟”:“夫邠、岐俱屬秦地,先世桑蠶載在篇什可考,豈宜于古而不宜于今歟?余因而博訪樹桑養(yǎng)蠶之法,織工繅絲之具,頗得其要。”邠,古邑名,今陜西咸陽地區(qū)的彬縣、旬邑一帶;岐,也是古邑名,今陜西寶雞地區(qū)岐山一帶。楊屾經過廣泛調研,認為,家鄉(xiāng)農業(yè)發(fā)展的瓶頸是由“有食無衣”所導致的“衣食兩艱”,而解決這一困境的出路在于發(fā)展蠶桑業(yè)。針對關中“有食無衣”的現(xiàn)實,楊屾提出必須以種桑養(yǎng)蠶為農事的重中之重,以改變有食無衣的困境。從清雍正七年(1729)開始,為取得當?shù)剞r民對自己倡導蠶桑業(yè)的信任,楊屾親經實驗,與家人種植桑樹數(shù)百株,還養(yǎng)蠶繅絲,日夜經營,很快就見到了實效。另外,楊屾曾先后向陜西巡撫陳宏謀(1696-1771)、陜西布政使帥念祖(雍正元年進士)呈遞條陳,請當局出面,在關中全域推廣農桑事業(yè),以徹底解決有食無衣的問題。
楊屾雖然以種桑養(yǎng)蠶作為解決家鄉(xiāng)農業(yè)困境的突破口,但他的這一主張并非僅僅局限于一地一時之利,而是以戰(zhàn)略眼光提出必須以“耕桑為立國之本”。楊屾把農、兵、禮、樂視為“生民之道”,認為四者當中“農”是民生的基礎。據(jù)此,他還提出了“農道”觀念。楊屾說:“衣食之源,致富之本,皆出于農。農非一端,耕、桑、樹、畜四者備,而農道全也。”他強調,“夫經世大務,總不外教養(yǎng)兩端,而養(yǎng)先于教,尤以耕、桑為首務。古圣王之治天下也,養(yǎng)之以農,衛(wèi)之以兵,節(jié)之以禮,和之以樂,生民之道畢矣”。這表明,楊屾繼承了古圣王治天下“以耕、桑為首務”的傳統(tǒng),并把這一傳統(tǒng)提升至“農道”的高度。
(四)著作流傳
下面按照刊行的先后順序,對楊屾的三種傳世著作略做介紹。
1.《邠風廣義》三卷,刊行于清乾隆六年(1741)。書名“邠風”,是指發(fā)揚西周時期邠地種桑養(yǎng)蠶的古老傳統(tǒng)。這是楊屾在十三年“親經實驗,已獲其益”[6]的基礎上,對自己的農桑、園林、畜牧、養(yǎng)殖經驗所做的總結。今有《續(xù)修四庫全書》本、《關中叢書》民國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陜西通志館排印本。
2.《知本提綱》十卷,刊行于清乾隆十二年(1747)。該書是楊屾對自己儒學體系的全面總結。今有清乾隆十二年刻、光緒三十年及民國十年補版印本。
3.《修齊直指》一卷。清乾隆三十三年(1768),因擔心《知本提綱》卷帙浩繁,初學者難以誦記,楊屾便將《知本提綱》十卷壓縮為一卷,囑托門人齊倬以通俗語言注釋。齊倬殫思竭慮,七易其稿,于乾隆四十一年(1776)完成了注釋,取書名為《修齊直指》。“修齊”,源自《大學》的“修身”“齊家”觀念。光緒二十二年(1896),劉古愚專門為《修齊直指》撰寫了評語,遂成《修齊直指評》一卷。今有清柏經正堂刻本、《煙霞草堂遺書》續(xù)刻本、《關中叢書》民國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陜西通志館排印本、《叢書集成續(xù)編》本。
二、從“知本為先”到“明道立功”的儒學體系
在楊屾的話語系統(tǒng)中,除沿用儒學的固有術語如“上帝”“理氣”“鬼神”“五常”“五倫”之外,還獨創(chuàng)了許多術語,如“帝道”[7]與“君道”,“元體”與“著體”,“神世”與“著世”,以及“生性”“覺性”與“靈性”,等等。其儒學體系,主要是由“知本為先”的本體論、“天命定序”的秩序論和“明道立功”的經世論這三方面內容構成的。
(一)“知本為先”的本體論
楊屾認為,浩淼宇宙,大千世界,“皆有其本焉”。他又認為,人生在世,“首務在于明道立功。而明道立功,尤以知本為先”(《知本提綱弁言》,《知本提綱》卷一,第14、15頁)。楊屾的“知本”論,其內容涉及以下三方面。
1.知原得本。什么是“知本”之“本”?為什么要先“知本”?對此,楊屾解釋說:“本者,事物之原。知其原,則得其本矣。得其本,則知至道之所由來,萬理之所從出,心有定見,身有依歸,志趨正于一途,躬修易于為力。”“是以知本之關重,誠屬生人之要務也。”(同上,第15、16頁)楊屾也稱“本”為“本根”(同上,第24頁),這接近于宋明理學家常用的“本體”。值得注意的是,他對“本”做了簡明的界說:“本”,就是“事物之原”。具體言之,“本”指天地萬物的終極本原,也就是所謂“至道”“萬理”“心”“身”“志趨”“躬修”這些存在于宇宙間的道理及主體身心修養(yǎng)實踐的終極本原。
2.知本途徑。楊屾還從三個不同角度論述了如何“知本”的途徑。
一是從“吾人一身之端緒”的角度推察“知本”之途。楊屾從人之“一身”出發(fā),分“始”“中”“卒”“三序”亦即三個階段,推思人生在世的“自來”“自為”和“自歸”,亦即人的來源、作為和歸宿問題,以自見人生三個階段都“原出一本”(同上,第18頁)。
二是從人間社會“大君主宰御世”的角度推察“知本”之途。楊屾從人間“大君”及其“君道”出發(fā),認為“大君主宰御世,必知有受命之原,自出之本”。在他看來,大君之“受命”,只能源于“帝道”(同上,第19、21頁)。“帝道”,是楊屾“知本為先”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,指“上帝”為宇宙制定的規(guī)則,其中既包括自然運行的規(guī)則,也包括人間秩序的規(guī)則。而“君道”,則指統(tǒng)治人間社會的君主所必須遵循的規(guī)則。先有帝道,然后才依據(jù)帝道推出君道。
三是從天地萬物“神運總持之主宰”的角度推察“知本”之途。楊屾提出:
至于天地之大,人物之眾,若無神運總持之主宰,造化條析,何以不害不悖?物生紛繁,何以有條有理?而吾人之生,四本之立,又何自而來乎?是以必知,有一無始之大主宰,為統(tǒng)御之上帝,總持而宰制之。所以,終古如斯而造化方能不紊。由此上推,自知無始之先,惟一上帝肇造天地,建極生人,為出命之君,分性之父,造化之總樞,萬有之本根。(同上,第22-24頁)
在這里,楊屾所謂“萬有之本根”,指“上帝”或“帝”。“帝”,是“上帝”的省稱。在中國古代宗教話語中,“上帝”可以視作“天”的別名。在楊屾看來,“天”有其“道”,“帝”也有其“道”。他所謂“帝道”的涵義接近《中庸》第二十章所謂“天之道”,也接近宋明理學家所謂“天道”。楊屾認為,“帝道”在中國是由來已久的。他說:“自秦皇焚坑之后,帝道雖晦而六經尚在。其中推明帝道者千有余條。夫六經俱系孔子手訂,豈有錯謬!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0頁)
3.“帝道五本”。“帝道五本”說作為“帝道”結構的展開,所體現(xiàn)的既是一種神人相通的世界觀,也是一種社會治理的結構論。“五本”,亦即楊屾所謂“五道”。由此“五道”,構成了其“帝道”系統(tǒng)亦即道論系統(tǒng)。可見,楊屾的“帝道”系統(tǒng)就是由“五本”之道構成的。“帝道五本”說的內容,主要關乎經國治世的權責分工原理。
楊屾所謂“五本”,是分布于“神世”(上帝的世界)與“著世”(人類的世界)這兩個世界的五種力量。第一“本”為“上帝”或“帝”,它是“統(tǒng)帥元體之本”(《知本提綱》卷一,第60頁)。“元體”,指一元天神的無形世界。第二“本”為“性主”,簡稱“性”,它是“統(tǒng)帥形身之本”。“性”指人性,分為生性、覺性和靈性。“三性”說,是楊屾獨創(chuàng)的人性和靈知理論。他認為,人性和靈知稟受自上帝,是人的形身之主,也是人之所以能夠修道全仁的根據(jù)。第三“本”為“大君”,簡稱“君”,它是“統(tǒng)帥著體之本”。所謂“大君”,指人間社會的君王;“著體”,指民眾寄居的有形世界(亦即生活世界)。第四“本”為“親身”,簡稱“親”,它是“統(tǒng)帥家室之本”。第五“本”為“師職”,簡稱“師”,它是“統(tǒng)帥學校之本”。以上“帝”“性”“君”“親”“師”這“五本”,是對淵源于荀子的“天”“地”“君”“親”“師”觀念的繼承和改造。
在楊屾的“帝道五本”說中,作為“一本”的上帝是“五本”之首。由此“一本”出發(fā),進而推出其他“四本”。惟有“一本”才是宇宙的最高實在和萬物的終極本原,而其他“四本”則屬于在不同領域發(fā)揮作用的次級本原。楊屾堅信“知帝,則知本矣”(《知本提綱弁言》,《知本提綱》卷一,第24頁)。張元際把楊屾所謂“知本”論的要旨概括為,“良以天下萬事莫不有本,治天下萬事端在知本”(《補印知本提綱序》,《知本提綱》卷首,第8頁)。這一概括是很得當?shù)摹?/span>
(二)“天命定序”的秩序論
在“知本”論的基礎上,楊屾還提出了一套系統(tǒng)的世界秩序理論。這一理論的特點,一是強調“天命定序”,認為世界秩序源自上帝之命亦即“天命”,上帝是整個世界秩序的設計者;二是主張世界秩序的理論基礎是以“帝道”為中心的道論系統(tǒng),而這一系統(tǒng)是由“五本”之道和“五帥”之道構成的;三是認為人間秩序主要是依賴“君”“親”“師”這三種力量加以維系的。以人間社會秩序為主題,楊屾建構了一套獨特的社會政治學說。
1.“出命神君”乃秩序之源。楊屾指出:“欽惟上帝,本先天無始神體,肇造天地,建極生人,為出命之神君,分性之共父,實生人自來之原。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0頁)這里所謂“出命”之“命”,也就是楊屾所謂“帝命”。“帝命”是一個古老的觀念,早在商代甲骨卜辭中就已出現(xiàn)這一說法。[8]有時,楊屾也使用涵義與“帝命”一致的“天命”。在楊屾的秩序論中,“帝命”是連接“神世”與“人世”這“兩間”的紐帶。他認為,由于人世“自有天命修齊治平定序”(劉古愚《天命修齊治平定序》,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09頁),因而,人們“首當推明天命。若天命不明,則不知人生有原,受命有本,修齊治平大失宗向,何以成治?”(齊倬《修齊直指注》,見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09頁)就是說,若不明“帝命”或“天命”,必將導致社會治理和社會秩序的混亂。
2.“五帥大綱”的道論系統(tǒng)。在概括《知本提綱》的宗旨時,楊屾指出,此書“通部一十四章,括盡五帥大綱,循序而下,囫圇全體”(別倒了《知本提綱》卷一《提綱源流》,第71頁)??梢?,他是以“五帥”這一綱脈貫穿《知本提綱》全書的。前述“五本”說的重點,是闡述五本“原出一本”的“知本”論,以及把“五本”定位為統(tǒng)御世界的五種基本力量。而“五帥”說的重點,則是從“五本”說出發(fā),進而論述“五帥”各自的統(tǒng)御功能,展現(xiàn)的是其政教結構論和人間秩序論。
楊屾“五帥”說的內容包括:一是“帝以帥元”,“帝”指“上帝”,“元”指“元體神世”,認為統(tǒng)帥神世的是上帝;二是“性以帥形”,“性”指上述根源于帝命的“五常”(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)之性,“形”指人的形體,認為統(tǒng)帥人的形體的是“五常”之性;三是“君以帥著”,“君”指人間的君王,“著”指“著世”,也就是人間社會,認為統(tǒng)帥人間社會的是君王;四是“親以帥家”,“親”指家長,“家”指家族,認為統(tǒng)帥家族的是家長;五是“師以帥學”,“師”指教師,“學”指學生和學校,認為統(tǒng)帥學生和學校的是教師。楊屾強調,“五帥”各有其道。“五帥”之道,分別為“帥元之道”“帥形之道”“帥著之道”“帥家之道”和“帥學之道”。
3.“務修本分”以盡“君”“親”“師”之職。與以上“五帥”說有關,楊屾認為人間社會的基本秩序主要是依賴“君”“親”“師”這三種力量加以維系的。在“帥元之道”中,“帥元”者乃上帝。其基本功能是“兩間分統(tǒng)”,劃分兩個世界。在上帝創(chuàng)造世界和人間社會之后,便把權力“遞分”給人世的君王、家長和老師三者。在“帥形之道”中,“帥形”者乃“性”,指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五德,楊屾也稱之為“五常”。他認為,上帝“衷含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之五常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1頁)。齊倬解釋這句話說,“此言上帝衷靈內具五常,即以五常立體”(齊倬《修齊直指注》,同上,第111頁)。衷靈,指“善”內具于上帝。由于“五常”是源于“帝命”亦即“天命”的道德本性,故楊屾又把它稱為“天德”。“五常”之性的功能,是為社會確立道德價值系統(tǒng)。同時,這也是個體修身實踐的道德價值依據(jù)。在“帥著之道”“帥家之道”“帥學之道”中,“帥著”者、“帥家”者、“帥學”者,分別為“君”“親”“師”。在楊屾看來,這三者的權責都是從上帝“遞分”而來的:“君”的職責是統(tǒng)御人世與治理國家,“親”的職責是掌管家政與和睦家族,“師”的職責是主持教化與培育人才(參見《知本提綱》卷四“分統(tǒng)帥著章”、卷七“帥家章”、卷九之一“帥學章”)。
總之,在楊屾“天命定序”的人間秩序論中,源于“天命”的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“五常”的價值要求與“修業(yè)”“盡職”的經世取向,是有其內在關聯(lián)的。
(三)“明道立功”的經世論
為了使源于“天命”的“五常”價值有效地落實于人們的現(xiàn)實生活之中,楊屾提出了“明道立功”的構想。“明道”與“立功”是其儒學體系當中的兩個層次,不僅有上(“明道”)、下(“立功”)地位之別,而且還需要從上向下貫通。這上、下兩個層次,既構成了楊屾儒學體系的基本框架,也是其完整的經世目標。“明道立功”的經世論,具有以下特點。
1.“首重明道”。在“明道立功”的框架中,楊屾強調“明道”對于“立功”具有優(yōu)先性。他說:“夫立功首重明道。道有未明,自然功無由立。”(《提綱源流》,《知本提綱》卷一,第57頁)在此基礎上,楊屾還強調,“明道尤務辨學”(同上)。這是因為,楊屾的“明道”觀念有其學理系統(tǒng),該系統(tǒng)主要是由前述“帝道五本”的“知本”論,以及“五帥”的道論系統(tǒng)組成的。在這一系統(tǒng)中,既包括“五本”之道,也包括“五帥”之道。在他看來,“知本”論和道論作為重要的學理系統(tǒng),當然需要加以辨明。因此,“明道”意味著從學理上辨明道論。全面地看,楊屾所謂“明道”的內容,不僅包括“辨學”,而且還包括精神信仰。他認為,世人的精神信仰表現(xiàn)為“認帝”“事帝”“依帝”,對上帝要“知畏起敬”。就是說,世人首先要“務在認帝”,而且還要“以事帝為正向,依帝為標準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0頁)??梢?,對“明道”的意涵必須從學理與信仰兩個方面加以理解。此外,這里還涉及儒家由三個層面組成的完整的“經世”觀念:一是政治及其制度層面的經世,二是物質或經濟層面的經世,三是精神或文化層面的經世。[9]楊屾所謂“明道”,屬于儒家經世觀念的精神或文化層面。
2.“認真力修”。除了“明道”“立功”之外,楊屾還論及“講道”“修業(yè)”。在這兩套說法中,“明道”可以與“講道”相對應,而“立功”與“修業(yè)”則既有聯(lián)系,又有區(qū)別。所謂“修業(yè)”,特指“四業(yè)”,也就是農、工、禮、樂等經濟活動和教化活動。所謂“立功”,其范圍則廣泛得多。在《知本提綱》卷五和卷六中,楊屾以兩卷的篇幅專設“修業(yè)章”,強調“養(yǎng)形莫要于農工,盡性尤重于禮樂”(《知本提綱》卷六下,第681頁),規(guī)定了“農”“工”與“禮”“樂”這“四業(yè)”的功能。他指出:“四業(yè)乃天命定典,家家本有,人人皆能。認真力修,則萬世不敗。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25-126頁)從楊屾把“四業(yè)”視作“天命定典”可以看出,他所謂“立功”或“修業(yè)”都是源于“天命”的。因此,對于“立功”或“修業(yè)”,只有人人“認真力修”,才能夠保證人間的所有事業(yè)“萬世不敗”。
3.“事事盡善”。所謂“事事”,除了上述“四業(yè)”之事外,還包括“明道”之事和“立功”之事等,可以說天下事務無所不包。所有這些,都屬于楊屾所謂“經世大務”(《邠風廣義弁言》)所涵括的內容。楊屾所謂“事事盡善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9頁),是強調把“明道”之事和包括“四業(yè)”在內的“立功”之事都做到最好。只有這樣,才能夠使“明道立功”的經世觀念得以落實。
三、楊屾的關學史定位
對于楊屾歷史地位的評價,除了其他視角[10]之外,還有必要從關學史定位這一特定視角入手,力求把其人其學置于關學源流脈絡之中,做出有理有據(jù)的論析和結論。
1.楊屾關學學者身份辯釋與“關學”概念再證明。在舊文《論“關學”概念的結構特征與方法意義》中,筆者把楊屾視為關學學者。對此,王昌偉表示質疑,理由是:“楊屾在清末有關關學譜系的討論中完全缺席,似乎當時有資格左右關學史編寫的關中大儒們,都不知道此人的存在。”[11]其實,這一說法并不符合史實。如本文第一節(jié)所述,劉古愚對楊屾“極力推崇”,曾多次尋訪楊屾事跡,并有意將其傳記補入《關學編》,可惜未及完成便辭世了。此外,他還曾親自為楊屾的《修齊直指》撰寫評語,完成了《修齊直指評》一書。至民國,張驥在其《關學宗傳》中首次為楊屾立傳[12],改變了楊屾在關學譜系中缺席的局面。
與質疑楊屾的關學學者身份有關,王昌偉還認為,之所以會把楊屾視為“關學人物”,是由于筆者“以關學為一不證自明的概念”。[13]這是誤解。筆者曾撰寫專文對“關學”概念及其結構特征和方法意義做了比較全面的論析。[14]在反對把“關學”視作“不證自明的概念”這一點上,筆者與王昌偉的立場是一致的。在筆者看來,“關學”概念的“證明”相當復雜,有不斷再證明的必要。
晚明馮從吾(1557-1627)在其所撰寫的《關學編》中,把“關學”界定為“關中理學”,但卻未把關中地域與關學源流的共在關系視作“關學”概念的題中應有之義,因而也就未能以傳承張載之學作為《關學編》的立傳原則。這是馮從吾界定“關學”概念的局限,導致他眼中的“關學”有時竟與張載之學無關,變成了“關中程朱理學”或“關中王學”。北宋張載所創(chuàng)建的理學學說,既是關學的源頭,也是關學的基因。處于明、清各階段的關學學者,其學說都不能不或多或少地攜帶有北宋張載之學的基因,否則便不成其為關學學者。對關學史如果只見其流而無視其源,不能認真分析其源與流之間的復雜關系,那么,關學史研究的學術意義也就失去了。現(xiàn)代學者的學術視野和研究方法,不應當與四百多年前的馮從吾處于同一水準。在馮從吾所界定的“關學”概念的影響下,凡是曾被《關學編》及《續(xù)編》立傳,活動于關中地域的歷代理學家,不論其學與北宋張載之學有無關聯(lián),往往都被現(xiàn)代關學史研究者視作“關學”學者。究其原因,是過高估計了關中地域條件在關學史研究中的重要性。其實,關中地域作為地緣實體只是關學思想展現(xiàn)的平臺,占據(jù)關學制高點的應當是關學學者靈動的思想,而不是固化的地域空間。此外,考察關學之流如何傳承其源是有其衡判標準的。其標準,不應當只限于“以氣為本”或“躬行禮教”等一兩條,而是應當依據(jù)張載之學的豐富內容梳理出多角度多層次的標準系統(tǒng)。當然,明、清關學學者除了對北宋張載之學有所傳承之外,還必須因應時代變遷,激發(fā)新思,創(chuàng)新關學。這是本文考察楊屾關學史地位問題的立足點。
2.楊屾與關學之源。如上所述,楊屾儒學的突出特征是強調“知本為先”。楊屾所謂“本”,指“天”或“上帝”。劉古愚在解釋楊屾的“天”觀時指出:“此言天,即指上帝。”(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09頁)劉古愚還指出,楊屾《修齊直指》一書“多言上帝,且謂上帝是的的確確實有之名,不是空談,直類近日西人之說,固是先生(指楊屾———引者注)本之六經,實心體驗,見得如此”(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07頁)。這與張載把“天”視作宇宙的終極實在,是一致的。在佚著《禮記說》中,張載稱“天”為“上帝”。他說:“上帝,即天也。聚天之神而言之,則謂之上帝。”[15]“天”或“上帝”觀念,攸關儒學的信仰訴求。《修齊直指》的“本旨”是:“痛吾中國立教宗旨,中國自棄為遠國之說,使駕于吾教之上也。”(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0頁)依據(jù)楊屾的這一“立教宗旨”,劉古愚揭示了儒學信仰被消解的根源:由于耶教的傳入,致使“中國論學遂不敢及上帝”;“耶氏言天,吾儒并天亦不敢言”(同上,第107頁)。此外,張載在思想史上第一次明確提出的“天人合一”觀念也被楊屾所接受,并作為其基本話語。
我們還可以從細微處觀察楊屾對張載之學的傳承。楊屾說:“天德,體也;王道,用也。修天德,始可以行王道;行王道,乃可以成天德。二者互立,缺一不治。”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24頁)其“天德”“王道”關系的論說,與張載“天德”“天道”關系的論說相當接近。張載說:“神,天德;化,天道。德,其體;道,其用。”(《正蒙·神化篇》)在這里,張載視“神”為“天德”本體,視“化”為“天道”創(chuàng)生萬物的動力和變化軌跡。楊屾的“天德”“王道”關系論,采用的正是張載論述“天德”“天道”關系的構架。據(jù)此,劉古愚強調:“上帝生萬物,即以造世界;圣王治世界,即以成萬物。天德、王道一以貫之,天人息息相通。橫渠而后,見道罕有如此親切者。”(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15頁)他看到,楊屾的“天德”“王道”論是對張載“道”論及“天人合一”觀念的繼承。劉古愚的觀察,是很中肯的。
3.楊屾與關學之流。這里主要考察楊屾與清初李二曲,尤其與晚清劉古愚之間的關系。
先看楊屾與清初李二曲的關系。雖然楊屾并未受業(yè)于二曲之門,但其學說卻未嘗沒有受到二曲之學的影響。例如,二曲之學可以歸結為“明道存心以為體,經世宰物以為用”。[16]楊屾“明道立功”的儒學體系框架,與二曲“明道宰物”的思維框架相當接近。又如,二曲“以‘明體適用’為經世實義”[17]的觀念,對楊屾把“明道”納入其“經世”理論也是有一定影響的。
再看楊屾與晚清劉古愚的關系。劉古愚充分肯定楊屾所提出的順應“天命流行”而“精察力行”的精神(《修齊直指》,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,第107頁),這也就是“認真力行”農、工、禮、樂“四業(yè)”的精神(同上,第126頁)。與楊屾不同,劉古愚所面臨的是中國前所未有的大變局。為了應對甲午之敗以來的危局,他創(chuàng)造性地實踐了楊屾“精察力行”的精神,發(fā)憤投身于實業(yè)救國和教育救國。在實業(yè)救國方面,劉古愚創(chuàng)辦“陜西保富機器織布局”,派遣學生赴南方學習先進技術,采購新式機器,使關中第一次有了機器紡織工業(yè)。在教育救國方面,劉古愚在其掌教的味經書院特設“時務齋”,與師生一起研究國內外局勢,為拯救國危殫精竭慮。他還積極支持康有為、梁啟超的維新變法,所培養(yǎng)的學生有不少成為維新運動的骨干。另外,劉古愚推行教育改革不遺余力,書院課程除了傳統(tǒng)學問之外,還增設了西方的數(shù)學、物理、化學以及地質勘察、機器制造等新科目。尤其值得推崇的是,在畢生的教育生涯中,劉古愚培養(yǎng)了大批聲名卓著的國之棟梁,包括政治家和書法家于右任、水利專家李儀祉、報人張季鸞、社會活動家和史學家柏堃等,可謂群星璀璨。
基于以上論析,可以得出楊屾關學史定位問題的結論:他在關學史上發(fā)揮的作用是承上啟下的。就其承上的作用看,楊屾遠承北宋張載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宗旨,近取清初李二曲“明道”“宰物”的思維框架,建構了一套從本體論到經世論的儒學體系。由于楊屾能夠領悟張載天觀和天道論的精要,劉古愚曾“以橫渠比擬之”[18]。就其啟下的作用看,楊屾主要以其基于儒學本土資源的“立教宗旨”和順應“天命流行”的“精察力行”精神,深刻地影響了劉古愚。劉古愚是關學近代轉型的完成者,而楊屾則是劉古愚關學思想及其實踐的先驅。
注釋
[1] 張元際:《楊雙山先生事略》(簡稱《事略》),劉古愚:《修齊直指評》卷首,《關中叢書》民國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陜西通志館排印本,第105頁。楊屾著《修齊直指》及齊倬著《修齊直指注》,都被包括在劉古愚著《修齊直指評》之內。本文以下引用此三書,皆用《關中叢書》本,并隨文出注。
[2] 柏堃:《王端節(jié)公遺集序》,《王徵全集》附錄四,林樂昌編校,三秦出版社,2011年,第447頁;張元際:《補印〈知本提綱〉序》,《知本提綱》卷首,第12頁,清乾隆十二年原刻,光緒三十年、民國十年補版印本。本文以下引用楊屾著《知本提綱》及其序、跋等,皆用此本,并隨文出注。
[3] 王權:《興平縣續(xù)志》卷二《文學傳》,清光緒二年刻本,第17頁。
[4] 謝國楨:《孫夏峰李二曲學譜》,商務印書館,1934年,第142頁;方光華等:《關學及其著述》,西安出版社,2003年,第194頁;呂妙芬:《楊屾〈知本提綱〉研究———十八世紀儒學與外來宗教融合之例》,(臺北)《中國文哲研究集刊》第40期,2012年3月,第83頁。
[5] 陳正奇:《布衣楊屾》,《西安教育學院學報》1996年第1期。
[6] 楊屾:《邠風廣義弁言》,《邠風廣義》卷首,《關中叢書》民國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陜西通志館排印本。本節(jié)援引楊屾語多條,皆出自其所撰寫的《邠風廣義弁言》。
[7] “帝道”一詞,最早見于《莊子·天道》,另外在《尸子》中也有出現(xiàn)。道家據(jù)此闡述其帝王之道的政治思想。楊屾所謂“帝道”與道家不同,指的是“上帝”為宇宙制定的規(guī)則,其中既包括自然運行的規(guī)則,也包括人間秩序的規(guī)則。
[8] 陳夢家:《尚書通論》(增訂本),中華書局,1985年,第207頁。
[9] 林樂昌:《李二曲的經世觀念與講學實踐》,《中國哲學史》2000年第1期。
[10] 方光華等人的研究,其視角是思想史和農學史的;呂妙芬的研究,則是從楊屾儒學與外來宗教融合的視角評價其歷史地位的。
[11] 王昌偉:《王心敬續(xù)〈關學編〉與康乾之際關中理學傳統(tǒng)的建構:兼論清代學術的區(qū)域化進程》,余英時、黃進興、王汎森編:《思想史》5,臺北:聯(lián)經出版公司,2013年,第6頁。
[12] 張驥:《關學宗傳》卷三十八《楊雙山先生》,《關學史文獻輯?!?,西北大學出版社,2015年,第416-423頁。
[13] 王昌偉:《王心敬續(xù)〈關學編〉與康乾之際關中理學傳統(tǒng)的建構:兼論清代學術的區(qū)域化進程》。
[14] 此文把關學史劃分為三個階段:北宋張載創(chuàng)建關學階段,明代關學學派多元共存階段,清代關學近代轉型階段。對此,王昌偉指出:“林樂昌提醒我們,宋代以還的關學并非統(tǒng)一的概念,研究者更應該注意不同時段的差異性,無疑是很有見地的。”(王昌偉:《王心敬續(xù)〈關學編〉與康乾之際關中理學傳統(tǒng)的建構:兼論清代學術的區(qū)域化進程》)
[15] 張載:《禮記說·大傳第十六》,《張子全書》卷十四,西北大學出版社,2015年,第356頁。
[16] 李颙:《二曲集》卷十六《答顧寧人先生》,中華書局,1996年,第149頁。
[17] 吳懷清:《二曲先生年譜》,《二曲集》附錄三,第636頁。
[18] “以橫渠比擬之”,是宋聯(lián)奎、王健在《修齊直指評跋》中對劉古愚評價楊屾用語的概括。參見劉古愚《修齊直指評》卷末,第128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