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 要:《洪范五行傳》是一篇闡釋《尚書·洪范》的重要文獻。從西漢尚書學的傳承來看,其作者應該是夏侯始昌。受到陰陽五行思想的影響,《洪范五行傳》把《洪范》的“五行”“五事”“皇極”等與“災異”結(jié)合起來,建構(gòu)了一套以“六”為標準的陰陽五行系統(tǒng)。其思想體系不但對后來的尚書學產(chǎn)生了重要影響,而且對于詩學、禮學的發(fā)展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。
關(guān) 鍵 詞:《洪范五行傳》;陰陽;五行;災異
對于《洪范五行傳》的作者和思想,歷來有著不同的看法。在前人研究的基礎,本文試圖從西漢尚書學發(fā)展演變的角度對《洪范五行傳》作一新的探討。
一、西漢尚書學的流傳與《洪范五行傳》的作者
對于西漢尚書學的傳承,《漢書·儒林傳》曰:
伏生,濟南人也,故為秦博士。孝文時,求能治《尚書》者,天下亡有,聞伏生治之,欲召。時伏生年九十余,老不能行,于是詔太常,使掌故朝錯往受之。秦時禁《書》,伏生壁藏之,其后大兵起,流亡。漢定,伏生求其《書》,亡數(shù)十篇,獨得二十九篇,即以教于齊、魯之間。齊學者由此頗能言《尚書》,山東大師亡不涉《尚書》以教。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。……歐陽生,字和伯,千乘人也。事伏生,授倪寬。寬又受業(yè)孔安國,至御史大夫。……歐陽、大小夏侯氏學皆出于寬。寬授歐陽生子,世世相傳,至曾孫高子陽,為博士。……由是《尚書》世有歐陽氏學。[1](P5432—5433)
此與《史記·儒林列傳》記載大略相同,顯系班固據(jù)史遷之文而成。據(jù)上面記載,可以知道西漢尚書學傳承始于伏生。伏生是秦朝的博士,其在秦焚書坑儒的情況下,把《尚書》藏在墻壁里。后來遇到大亂,伏生流落他鄉(xiāng)。等到漢建國后,伏生求其所藏《尚書》,丟失了數(shù)十篇,僅存二十九篇。他即以此教于齊、魯之間,由是齊國學者頗能言《尚書》之學。到了漢文帝的時候,求能治《尚書》者,天下無有。聽說伏生能言《尚書》,欲召其至朝廷,但由于伏生年老,不能應召。于是文帝派晁錯到伏生那里受《尚書》。伏生授張生、歐陽生。歐陽生授倪寬,寬又授歐陽生子,于是《尚書》有歐陽氏學。
從上面記載來看,我們還知道倪寬不但受業(yè)于歐陽生,而且還向孔安國問學。孔安國以傳古文《尚書》知名。而歐陽生等人所傳皆為今文《尚書》。這樣就出現(xiàn)一個問題,即尚書學傳至倪寬的時候,就已出現(xiàn)今古文融合的情況。西漢中后期的尚書學傳承皆出自倪寬,這說明《尚書》傳至倪寬的時候就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變化。歐陽高授林尊,林尊授平當、陳翁生,由是歐陽有平、陳之學。翁生授殷崇、龔勝,平當授朱普公文、鮑宣。這是歐陽氏學在西漢中后期的傳承情況。
大、小夏侯氏學則始于夏侯都尉。夏侯都尉學于張生,其又授夏侯始昌,始昌授夏侯勝。勝又學于蕳卿。蕳卿者,倪寬弟子也。此為大夏侯氏學。勝又授夏侯建,建又學于歐陽高,此為小夏侯氏學。夏侯勝又授周堪、孔霸,堪授牟卿、許商長伯,霸授孔光,由是大夏侯有許、孔之學。夏侯建授張山拊,山拊授李尋、鄭寬中、張無故、秦恭、假倉,由是小夏侯有鄭、張、秦、假、李氏之學。這是大小夏侯氏學在西漢中后期的傳承情況。
可見,大小夏侯氏之學都不純粹,皆非學于一師。大夏侯之學源于張生,其又學于倪寬弟子,而倪寬之學源于歐陽生。這說明大夏侯之學同時融入張生、歐陽生兩種學說。但對于大夏侯影響最大的還不是這兩種思想,而是夏侯始昌的陰陽災異思想?!稘h書·夏侯始昌傳》曰:
夏侯始昌,魯人也。通五經(jīng),以《齊詩》《尚書》教授。自董仲舒、韓嬰死后,武帝得始昌,甚重之。始昌明于陰陽。先言柏梁臺災日,至期日果災。[1](P4871)
夏侯始昌在董仲舒、韓嬰之后,得到漢武帝的重用。之所以如此,與其精通陰陽災異有關(guān)。董仲舒借助《春秋》而明災異,而夏侯始昌則以《齊詩》《尚書》言之。夏侯勝繼承了他的陰陽災異思想?!稘h書·夏侯勝傳》曰:
夏侯勝,字長公。……勝少孤,好學,從始昌受《尚書》及《洪范五行傳》,說災異。后事蕳卿,又從歐陽氏問。為學精孰,所問非一師也。善說禮服。征為博士、光祿大夫。會昭帝崩,昌邑王嗣立,數(shù)出。勝當乘輿前諫曰:“天久陰而不雨,臣下有謀上者,陛下出欲何之?”王怒,謂勝為祅言,縛以屬吏。吏白大將軍霍光,光不舉法。是時,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昌邑王。光讓安世以為泄語,安世實不言。乃召問勝,勝對言:“在《洪范傳》曰‘皇之不極,厥罰常陰,時則下人有伐上者’,惡察察言,故云臣下有謀。”光、安世大驚,以此益重經(jīng)術(shù)士。[1](P4871—4872)
夏侯勝從夏侯始昌學《尚書》和《洪范五行傳》,其學亦以說災異為主。從其根據(jù)《洪范》推斷天久陰不雨是臣下謀上的征兆來看,其說災異是從《尚書》而來。具體來說,就是《洪范五行傳》。
那么《洪范五行傳》到底是伏生本來所傳,還是夏侯始昌自己改師法而作。對此歷來大體有兩種看法:一種看法認為《洪范五行傳》是《尚書大傳》中的一篇,既然《尚書大傳》是伏生所作,那么《洪范五行傳》也應是伏生所作?!稘h書》對于《尚書大傳》并未明確記載,僅在“《尚書古文經(jīng)》四十六卷”下說“《經(jīng)》二十九卷,《傳》四十一篇”。《經(jīng)》顯然是指伏生所傳二十九篇《尚書》。“《傳》”并未注明作者。最早認為《尚書大傳》是伏生所作的是鄭玄。宋王應麟曰:
《中興書目》:按鄭康成序云:蓋自伏生也。伏生為秦博士,至孝文時,年且百歲,張生、歐陽生從其學而授之。音聲猶有訛誤,先后猶有差舛,重以篆隸之殊,不能無失。生終后,數(shù)子各論所聞,以己意彌縫其闕,別作章句,又特撰大義,因經(jīng)屬指,名之曰傳。劉向校書,得而上之,凡四十一篇。至康成始詮次為八十三篇。[2](P708)
可以看出,鄭玄在其所作《尚書大傳序》中認為《尚書大傳》乃是伏生弟子張生、歐陽生根據(jù)師說所作而成,其反映了伏生的思想?!逗榉段逍袀鳌肥恰渡袝髠鳌分械囊黄?,因此《洪范五行傳》也被認為是伏生所作,如《宋書·五行志》曰:“伏生創(chuàng)紀《大傳》,五行之體始詳。”《晉書·五行志》曰:“宓(伏)生創(chuàng)紀《大傳》,其言五行庶征備矣。”孔穎達《尚書正義》曰:“《五行傳》,伏生之書也。”其后如王鳴盛、王謨、陳壽祺、王先謙、皮錫瑞等學者大多支持此說,其在當代仍居于主流地位。[3](P30—31)
另一種看法認為《洪范五行傳》的作者是夏侯始昌。清代趙翼曰:
《漢書·藝文志》有劉向《五行傳》十一卷,是以言《五行傳》者,皆以為劉向所作。然《漢書·五行志》先引“經(jīng)曰”,則《洪范》本文也。次引“傳曰”,顏師古初未注明何人所作。今觀夏侯勝引《洪范五行傳》以對張安世,則武帝末已有是書,不自劉向始也。漢代言陰陽災異者,惟眭孟與勝同時,其余京房、翼奉、劉向、谷永、李尋、解光等,皆在勝后,則勝所引必非諸人所作也。在勝前者,有董仲舒、夏侯始昌。然仲舒之陰陽本之《春秋》,不出于《洪范》,今仲舒所著《繁露》具在,初無推演五行之處。至《尚書》雖自景帝時伏生所傳,而伏生亦未言《洪范》災異,其弟子作《尚書大傳》,亦無五行之說。惟夏侯始昌以《尚書》教授,明于陰陽,先言柏梁臺災日,至期果驗。自董仲舒、韓嬰死后,武帝甚重始昌。然則勝所引《洪范五行傳》,蓋即始昌所作也,其后劉向又推演之成十一篇耳。[4](P40)
趙氏從西漢經(jīng)學及尚書學的發(fā)展與特點,認為《洪范五行傳》是夏侯始昌所作。從趙氏的論述來看,其主要批評《洪范五行傳》作于劉向的看法。劉向作有《洪范五行傳記》,與《洪范五行傳》并非一書,可以不論。在趙氏看來,夏侯勝之前,西漢經(jīng)學講陰陽災異的有董仲舒、夏侯始昌,而董仲舒陰陽思想出自《春秋》,與《尚書》五行屬于不同系統(tǒng)。西漢《尚書》的祖師伏生及其弟子亦未見五行災異思想,至夏侯始昌始以陰陽災異思想解說《尚書》,因此,《洪范五行傳》當為夏侯始昌所作。
民國學者繆鳳林對于《洪范五行傳》出于夏侯始昌說作了詳細深入的論證,他說:
按《洪范五行傳》自鄭康成以下,皆謂出于伏生。今考之,殆出于夏侯始昌。漢儒之以術(shù)數(shù)解經(jīng)義言災異,自董仲舒始,其前則言《易》如田何、丁寬,言《詩》如申公、轅固,言禮如高堂生、徐生,子長、孟堅皆無一語及其言災異。伏生與弟子張生、歐陽生,時代皆在仲舒前。一也?!稌?middot;洪范正義》引伏《傳》五行之解釋,以五行為生民日用所必須,曰“水火者,百姓之所飲食也。金木者,百姓之所興作也。土者,萬物之所資生也。是為人用”。與附會災異者迥異。二也。漢人稱引《五行傳》,始夏侯勝。本傳稱“勝從始昌受《尚書》及《洪范五行傳》”。《五行志》又謂“孝武時,夏侯始昌善推《五行傳》,以傳族子夏侯勝”。據(jù)《儒林傳》,始昌受《尚書》族叔夏侯都尉。都尉受自伏生弟子張生,張生時既無此傳,都尉史亦惟言其傳《書》,則首為《五行傳》者,舍始昌莫屬,故孟堅《眭弘等傳贊》言漢興推陰陽言災異,以仲舒與始昌并舉。三也。西京《五行傳》單篇別行,與書《傳》不相混合,學者研習,多有專門名家。治《尚書》者,如歐陽氏與小夏侯學,反皆不傳?!段逍袀鳌芬幻洞髠鳌?。(《漢書·劉向傳》贊云,劉氏《洪范論》發(fā)明《大傳》,此《大傳》指《五行傳》)而《書傳》則僅稱曰《傳》。(《漢志》傳四十一篇是)以《書傳》名《大傳》,始于鄭君,疑鄭君詮次《書傳》時加入《五行傳》,遂以其名名全書。四也。[5]
與趙氏相似,繆氏亦從西漢經(jīng)學的傳承及特點推斷《洪范五行傳》乃夏侯始昌所作。在他看來,西漢經(jīng)學自董仲舒始才以陰陽災異解經(jīng),伏生及其弟子在此之前,尚未沾染此種風氣,這一點從《尚書大傳》對于五行的解釋可知。從西漢尚書學傳承來看,《五行傳》之名始見于夏侯始昌,此前未見此名。再者《洪范五行傳》在當時與《尚書傳》分別流行,二者并不相同,至鄭玄始把《洪范五行傳》加入《尚書傳》。因此,《洪范五行傳》乃夏侯始昌所作。隨后繆氏在《〈洪范五行傳〉出伏生辨》一文中對此問題又作了進一步的闡發(fā),但具體論述仍然不出上述四點??娛纤f,雖然不盡完全正確,如《洪范五行傳》是否稱作《大傳》,但大體來說其推斷還是符合當時尚書學發(fā)展特點的。徐復觀也認為《洪范五行傳》為夏侯始昌自造。其說:“《洪范五行傳》乃出于夏侯始昌,為他這一系統(tǒng)的《尚書》家所傳承。夏侯始昌為張生的再傳弟子,為伏生的三傳弟子。他的《洪范五行傳》,為張生及夏侯都尉所未聞,為歐陽生系統(tǒng)的《尚書》家所不習,更何能推及伏生?”[6](P97)可以看出,徐氏推論并未超出趙、繆二人所說。
從上可知,無論是伏生說還是夏侯始昌說,都沒有十分可靠的證據(jù)。伏生說的不足在于把《尚書大傳》與《洪范五行傳》捆綁起來。從現(xiàn)有材料來看,《尚書大傳》是否包含《洪范五行傳》并無證據(jù)。因為現(xiàn)存《尚書大傳》中,本來就包含解釋《洪范》的“傳”,不應再有一篇《洪范五行傳》。從思想內(nèi)容來看,除了《洪范五行傳》外,《尚書大傳》其他各篇并未包含陰陽災異思想。史書也沒有伏生及其弟子言陰陽災異的記載。因此把《洪范五行傳》當作《尚書大傳》中的一篇是有問題的。根據(jù)前面所說,史書明確記載以陰陽五行解說《尚書》的學者是夏侯始昌。從其“明于陰陽”“善推《五行傳》”以及其弟子夏侯勝所引《洪范傳》來看,夏侯始昌無疑是西漢以陰陽五行思想解說《尚書》的代表人物。因此,從這一點來看,《洪范五行傳》作于夏侯始昌的說法更加符合西漢經(jīng)學及尚書學發(fā)展的特點。
二、《洪范五行傳》的思想
趙翼說董仲舒陰陽思想本于《春秋》是正確的,但其說董仲舒《春秋繁露》“初無推演五行之處”則是錯誤的。董仲舒的思想雖然基于“陰陽”,但對“五行”并不排斥。在現(xiàn)存《春秋繁露》中,從篇名上看,涉及“五行”的就有《五行對》《五行之義》《五行相勝》《五行相生》《五行逆順》《治水五行》《治亂五行》《五行變救》《五行五事》等,雖然臺灣和日本有些學者對于“五行”諸篇是否董仲舒所作多有懷疑,但他們并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(jù)。[7] (P177—179、264—276)從這些篇的內(nèi)容來看,既有五行相勝說,也有五行相生說。董仲舒還把五行與災異結(jié)合起來,如《春秋繁露·五行順逆》曰:
木者春,生之性,農(nóng)之本也。……如人君出入不時,走狗試馬,馳騁不反宮室,好淫樂,飲酒沈湎,縱恣,不顧政治,事多發(fā)役,以奪民時,作謀增稅,以奪民財,民病疥搔,溫體,足胻痛。咎及于木,則茂木枯槁,工匠之輪多傷敗。……
火者夏,成長,本朝也。……如人君惑于讒邪,內(nèi)離骨肉,外疏忠臣,至殺世子,誅殺不辜,逐忠臣,以妾為妻,棄法令,婦妾為政,賜予不當,則民病血壅腫,目不明。咎及于火,則大旱,必有火災。……
土者夏中,成熟百種,君之官。……如人君好淫佚,妻妾過度,犯親戚,侮父兄,欺罔百姓,大為臺榭,五色成光,雕文刻鏤,則民病心腹宛黃,舌爛痛。咎及于土,則五谷不成。……
金者秋,殺氣之始也。……如人君好戰(zhàn),侵陵諸侯,貪城邑之賂,輕百姓之命,則民病喉咳嗽,筋攣,鼻鼽塞。咎及于金,則鑄化凝滯,凍堅不成。……
水者冬,藏至陰也。……如人君簡宗廟,不禱祀,廢祭祀,執(zhí)法不順,逆天時,則民病流腫,痿痺,孔竅不通。咎及于水,霧氣冥冥,必有大水,水為民害。……[8](P371—381)
在董仲舒看來,五行各有其時令及要求,當某種五行主事時,君主要按照其要求行事,否則,就會出現(xiàn)相應的災異。董仲舒的這種思想后來被《洪范五行傳》所吸收。在《漢書·五行志》中,我們可以看到類似的思想:
田獵不宿,飲食不享,出入不節(jié),奪民農(nóng)時,及有奸謀,則木不曲直。
棄法律,逐功臣,殺太子,以妾為妻,則火不炎上。
治宮室,飾臺榭,內(nèi)淫亂,犯親戚,侮父兄,則稼穡不成。
好戰(zhàn)攻,輕百姓,飾城郭,侵邊境,則金不從革。
簡宗廟,不禱祠,廢祭祀,逆天時,則水不潤下。[1](P1903—1933)
有學者通過對比,認為“《洪范五行傳》涉及的事項基本都能在《五行順逆》中找到。兩者文字有出入,但事項與五行的配對一一吻合,說明存在承襲關(guān)系。”[9](P75)《漢書·五行志》曰:“漢興,承秦滅學之后,景、武之世,董仲舒治《公羊春秋》,始推陰陽,為儒者宗。宣、元之后,劉向治《穀梁春秋》,數(shù)其禍福,傳以《洪范》,與仲舒錯。至向子歆治《左氏傳》,其《春秋》意亦已乖矣;言《五行傳》,又頗不同。是以攬仲舒,別向、歆,傳載眭孟、夏侯勝、京房、谷永、李尋之徒所陳行事,訖于王莽,舉十二世,以傅《春秋》,著于篇。” [1](P1901—1902)班固《五行志》雖然根據(jù)《洪范》“五行”的分類進行編排,但其目的卻是為了“傅《春秋》”。西漢經(jīng)學性質(zhì)是由董仲舒奠立的,夏侯始昌的生活年代較董仲舒略后,而且史書也說“自董仲舒、韓嬰死后,武帝得始昌,甚重之。”這說明夏侯始昌受到董仲舒的影響是完全可能的。
除了把五行與災異結(jié)合起來,《洪范五行傳》的災異思想還包含“五事”和“皇極”部分。對于“五事”與災異的結(jié)合,《洪范五行傳》曰:
一曰貌。貌之不恭,是為不肅,厥咎狂,厥罰常雨,厥極惡。時則有服妖,時則有龜孽,時則有雞禍,時則有下體生于上之痾,時則有青眚青祥,維金沴木。
次二事曰言。言之不從,是謂不艾,厥咎僭,厥罰常陽,厥極憂。時則有詩妖,時則有介蟲之孽,時則有犬禍,時則有口舌之痾,時則有白眚白祥,維木沴金。
次三事曰視。視之不明,是謂不哲,厥咎荼,厥罰常奧,厥極疾。時則有草妖,時則有倮蟲之孽,時則有羊禍,時則有目痾,時則有赤眚赤祥,維水沴火。
次四事曰聽。聽之不聰,是謂不謀,厥咎急,厥罰常寒,厥極貧。時則有鼓妖,時則有魚孽,時則有豕禍,時則有耳痾,時則有黑眚黑祥,維火沴水。
次五事曰思心。思心之不容,是謂不圣,厥咎霿,厥罰常風,厥極兇短折,時則有脂夜之妖,時則有華孽,時則有牛禍,時則有心腹之痾,時則有黃眚黃祥,維木金水火沴土。[10](P63—65)
這是在《洪范》“五事”的基礎上,把包含《洪范》“咎征”“庶征”“六極”等災異分別與“五事”結(jié)合起來。從《五行志》對于“五事”的災異內(nèi)容作了詳細的解釋和舉例來看,我們可以知道“五事”災異相配的背后邏輯是在“五行”要求下編排的,如五色的對應。其實在董仲舒思想中,“五事”就已經(jīng)開始與災異結(jié)合起來了,如《春秋繁露·五行五事》曰:“王者與臣無禮,貌不肅敬,則木不曲直,而夏多暴風。風者,木之氣也,其音角也,故應之以暴風。王者言不從,則金不從革,而秋多霹靂。霹靂者,金氣也,其音商也,故應之以霹靂。王者視不明,則火不炎上,而秋多電。電者,火氣也,其陰徵也,故應之以電。王者聽不聰,則水不潤下,而春夏多暴雨。雨者,水氣也,其音羽也,故應之以暴雨。王者心不能容,則稼穡不成,而秋多雷。雷者,土氣也,其音宮也。故應之以雷。五事,一曰貌,二曰言,三曰視,四曰聽,五曰思。何謂也?夫五事者,人之所受命于天也,而王者所修而治民也。故王者為民,治則不可以不明,準繩不可以不正。” [8](P387—390)盡管在董仲舒思想中“五事”與災異相配還遠沒有《洪范五行傳》復雜,但基本框架已經(jīng)建立起來。
從上可知,《洪范五行傳》的“五行”順序按照相勝說排列的。但在解釋災異的時候,又采取了一種交相勝的思想,如“金沴木”“木沴金”“水沴火”“火沴水”等,只有“土”例外,是“木金水火沴土”。這應該與《尚書·洪范》的“五行”關(guān)系有關(guān)。《洪范》曰:“初一曰五行。五行:一曰水,二曰火,三曰木,四曰金,五曰土。”這種“五行”關(guān)系既非相生說,也非相勝說。李學勤認為,這里的五行次序與數(shù)說方向的習慣有關(guān)。其說:“西周人數(shù)方向可說東、南、西、北,也可說東、西、南、北,如《詩·文王有聲》:‘自西自東,自南自北。’《洪范》數(shù)五行,就是這樣交叉數(shù)的。” [11] (P283—284)如果是東、西、南、北,那么《洪范》“五行”正是一種方位相對關(guān)系,這樣就是形成一種木金、水火相對克制的情形。而“土”居中央,故其他四行皆克之。
對于“皇極”與災異的結(jié)合,《洪范五行傳》曰:
王之不極,是謂不建,厥咎眊,厥罰恒陰,厥極弱。時則有射妖,時則有龍蛇之孽,時則有馬禍,時則有下人伐上之疴,時則有日月亂行、星辰逆行。[10](P67—69)
與《洪范》、董仲舒不同,《洪范五行傳》把“皇極”與“五事”放在一起,認為如果達不到它的要求,也會有相應的災異出現(xiàn)。除了“弱”與《洪范》“六極”對應外,其余相配災異不知其根據(jù)如何。其中“日月亂行、星辰逆行”應與《洪范》“五紀”有關(guān)。
《洪范五行傳》的陰陽五行系統(tǒng)實際上以“六”為準。《洪范五行傳》曰:“維時洪祀六沴用咎于下,是而知不畏而神之怒,若六沴作見,若是共御,帝用不差,神則不怒,五福乃降,用章于下。若六沴作見,若不共御,六代既侵,六極其下。”[10](P62—63)所謂“六沴”即指“五事”和“皇極”所帶來的災異,如“青眚青祥,維金沴木”“日月亂行、星辰逆行”之類。在《洪范五行傳》看來,如果出現(xiàn)“六沴”,需要通過“共御”的方式來進行救治,這樣就會降臨《洪范》所說的“五福”;否則,則會出現(xiàn)《洪范》所說的“六極”。“共御”,鄭玄注:“共讀曰恭。御,止也。”顏師古注:“共讀曰恭。御讀曰禦。言恭己以禦災也。”由此可以知道,“共御”就是通過恭敬的方式消除災異。這種方式就是其所說的祭祀之禮。《洪范五行傳》曰:
維五位復建,辟厥沴。曰:二月、三月,維貌是司;四月、五月,維視是司;六月、七月,維言是司;八月、九月,維聰是司;十月、十一月,維思心是司;十二月與正月,維王極是司。凡六沴之作,歲之朝,月之朝,日之朝,則后王受之;歲之中,月之中,日之中,則公卿受之;歲之夕,月之夕,日之夕,則庶民受之。其二辰以次相將,其次受之,星辰莫同。是離逢非沴,維鮮之功。御貌于喬忿,以其月,從其禮,祭之參,乃從;御言于訖眾,以其月,從其禮,祭之參,乃從;御視于忽似,以其月,從其禮,祭之參,乃從;御聽于怵攸,以其月,從其禮,祭之參,乃從;御思心于有尤,以其月,從其禮,祭之參,乃從;御王極于宗始,以其月,從其禮,祭之參,乃從。六沴之禮,散齋七日,致齋,新器潔祀,用赤黍,三日之朝,于中庭。祀四方,從東方始,卒于北方。其祀禮曰格祀,曰某也方祀,曰播國率相行祀。其祝也曰:若爾神靈,洪祀六沴是合。無差無傾,無有不正。若民有不敬事,則會批之于六沴。六事之機,以縣示我。我民人無敢不敬事,上下王祀。[10](P69—74)
這把“五事”與“皇級”分別與一年的月份相配,每種各主兩月。“六沴”的發(fā)生在不同的時期對應不同的人,如年、月、日的前段對應的是后王,中段對應的是公卿,末段對應的則是民眾。日月二辰分別主事,其對應的爵位則依次受之。鄭玄注:“二辰謂日月也。假令歲之朝也,日月中則上公受之,日月夕則下公受之。”“星辰莫同”,“莫”通“暮”,意思是說星辰夜間的變化與白天相同。“離逢非沴,維鮮之功”是說日月星辰之變是憂見之象,五行不能對其加以干涉,因此通過人為的方式很少能對其起作用。下面分別對“六沴”的“共御”方式作了論述,即在所主之月,以“六沴”之禮三次祭之即可。
在董仲舒看來,君主行事要符合五行要求,否則就會出現(xiàn)災異。如果出現(xiàn)災異,君主應該通過修德以消除災異,“五行變至,當救之以德,施之天下,則咎除。” [8](P385)(《春秋繁露·五行變救》)通過上面論述可知,《洪范五行傳》的救治方式比董仲舒要復雜得多、詳細得多。不過二者在思維方式上都是類似的,即可以通過人為的方式來消除災異。
從上可知,《尚書·洪范》的陰陽五行思想基礎在于“五行”,這與董仲舒以“陰陽”為基礎的春秋學雖然不同,但其受到董仲舒的影響顯然是無疑的。而且《洪范五行傳》“皇極”部分把“恒陰”加入進來與“五事”“庶征”對應起來,就可能是受到陰陽思想影響的結(jié)果,因為其可與“庶征”中的“恒陽”相對應。
三、《洪范五行傳》對漢代經(jīng)學的影響
夏侯始昌的《洪范五行傳》把陰陽五行思想融入到《尚書》系統(tǒng)中對西漢的尚書學產(chǎn)生了重要影響,除了前面夏侯勝所引《洪范傳》應對張安世外,夏侯勝的后學許商、孔光皆能反映這種影響。許商撰《五行論》,其應是發(fā)揮《洪范五行傳》的著作??坠庖啾居凇逗榉段逍袀鳌氛劄漠悺!稘h書·孔光傳》曰:
臣聞日者,眾陽之宗,人君之表,至尊之象。君德衰微,陰道盛強,侵蔽陽明,則日蝕應之。《書》曰“羞用五事”,“建用皇極”,如貌、言、視、聽、思失,大中之道不立,則咎征薦臻,六極屢降。皇之不極,是為大中不立,其《傳》曰“時則有日月亂行”,謂朓、側(cè)匿,甚則薄蝕是也。……[1](P5120)
可見孔光之談災異,完全以《尚書》為基礎。其說“大中之道不立,則咎征薦臻,六極屢降?;手粯O,是為大中不立,其《傳》曰“時則有日月亂行”等即本于《洪范五行傳》。另外劉向也曾撰《洪范五行傳論》?!稘h書·楚元王傳》曰:“向見《尚書·洪范》箕子為武王陳五行陰陽休咎之應。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、六國至秦、漢符瑞災異之記,推跡行事,連傳禍福,著其占驗,比類相從,各有條目,凡十一篇,號曰《洪范五行傳論》,奏之。” [1](P3280—3281)《漢書·藝文志》錄有《劉向五行傳記》十一卷,即是此書?!稘h書•五行志中之上》曰:“孝武時,夏侯始昌通五經(jīng),善推《五行傳》,以傳族子夏侯勝,下及許商,皆以教所賢弟子。其傳與劉向同。” [1](P1945)這樣看來,劉向的《洪范五行傳記》也受到夏侯始昌《洪范五行傳》的影響。
除了尚書學外,夏侯始昌的陰陽五行思想對于詩學、禮學也產(chǎn)生了重要影響。夏侯始昌是《齊詩》始祖轅固的弟子,其授《詩》后倉,后倉又授翼奉、蕭望之、匡衡等人,其中以翼奉的學問最為專門。翼奉所說的“五際”“六情”等思想尤能反映《齊詩》所受陰陽五行思想之影響。后倉不但是《齊詩》的重要傳承人物,而且在西漢禮學發(fā)展過程中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,西漢后期禮學的代表人物戴德、戴圣、慶普都是他的學生。因此,禮學中的陰陽五行思想應該也受到夏侯始昌的影響。
參考文獻:
[1] [清]王先謙.漢書補注[M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.
[2] [宋]王應麟.玉海[M].揚州:廣陵書社,2003.
[3] 徐興無.經(jīng)典闡發(fā)與政治術(shù)數(shù)——《洪范五行傳》考論[J].《古典文獻研究》(第十五輯),南京:鳳凰出版社,2012.
[4] 王樹民.廿二史札記校證[M].北京:中華書局,1984.
[5] 繆鳳林.漢書五行志凡例[J].史學雜志,1929(1—2).
[6] 徐復觀.徐復觀論經(jīng)學史二種[M].上海:上海書店出版社,2006.
[7] 鄧紅.董仲舒思想研究[M].臺北:文津出版社,2008.
[8] [清]蘇輿.春秋繁露義證.北京:中華書局,1992.
[9] 陳侃理.儒學、數(shù)術(shù)與政治:災異的政治文化史[M].北京:北京大學出版社,2015.
[10] [清]陳壽祺.尚書大傳[M].北京:中華書局,1985.
[11] 李學勤.簡帛佚籍與學術(shù)史[M].南昌:江西教育出版社,2001.
(作者單位: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