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關鍵詞】數(shù) 宇宙論 天地之數(shù) 秦簡 陳起
1. 研究現(xiàn)狀述評
迄今為止,專門研究中國古代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的論著甚少。楊希枚在研究古代神秘數(shù)字上卓有成就,其大著《先秦文化史論集》收錄了《中國古代的神秘數(shù)字論稿》《論神秘數(shù)字七十二》《古籍神秘性編撰型式補證》三篇杰出論文。(見楊希枚)這三篇文章從文化學的角度探討了“神秘數(shù)字”,在一定程度上涉及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。但是,楊文是為探討所謂“神秘數(shù)字”而作的,在整體上不具備“數(shù)的哲學觀念”的視角。
相比之下,筆者《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與早期〈老子〉文本的經典化———兼論通行本〈老子〉分章的來源》一文更能體現(xiàn)學界對早期中國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的研究成績。拙文從哲學角度,即主要從觀念發(fā)展史和宇宙論的角度梳理了早期中國的“數(shù)”觀念,探討了其中的疑難問題。拙文認為,以漢武帝太初元年(公元前104年)為界,早期中國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存在以蓋天說和渾天說的數(shù)理為中心的兩大系列。蓋天說的數(shù)理以“天三地四”或“陽三陰四”為基本尺度,渾天說的數(shù)理以一龠之數(shù)八十一分和中數(shù)五六為基本尺度。早期易數(shù)及其策數(shù)在系統(tǒng)上雖然有所分別,但不出于“天地之數(shù)”。以“天道”來指導相關問題的研究,并將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歸納為宇宙論數(shù)理的落實和表達,是拙文的學術貢獻。不過,拙文有兩點不足:其一,忽略了秦簡《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》一文,沒有梳理和探討其中的“數(shù)”觀念;其二,對《周髀算經》的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的梳理不夠深入。
近百年來中國哲學界雖然一直很重視對古代宇宙生成論的敘述,重視對《老子》第四十二章、《淮南子·天文》《淮南子·本經》和《易緯·乾鑿度》等傳世文獻以及《凡物流形》《十六經·成法》《道原》等出土文獻中相關思想的梳理,但是幾乎無人從“數(shù)的哲學觀念”的角度來作論述,這無疑是一大缺憾。
2. 問題的提出
概括起來,中國哲學界對于中國古代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的研究頗為不足,因此開拓和強化此一領域的研究是非常必要的。筆者認為,有如下幾方面值得挖掘:“數(shù)”哲學觀念的系統(tǒng)梳理和討論、宇宙論(包括宇宙生成論和結構論)中的“數(shù)”哲學觀念、宇宙論的數(shù)理及其運用,以及不同“數(shù)”觀念之間的統(tǒng)一性和連貫性。同時,新發(fā)現(xiàn)的秦簡《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》一文的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應當?shù)玫街攸c關注。
二、秦簡 《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》的 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
1. 陳起所論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
《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》(以下簡稱《陳起》)是北京大學所藏秦簡中的一篇。根據(jù)其中的《質日》簡所載紀年,這批簡牘抄寫于秦始皇后期,簡牘的主人是任職于地方的秦官吏。而根據(jù)《道里書》簡所載路線和地點,這批簡牘應當出土于湖北中部的江漢平原。(見朱鳳瀚、韓巍、陳侃理)在這批簡牘中,數(shù)學文獻占了很大比重,共有竹簡四卷和“九九書”木牘一方。其中,卷四《算書》甲篇的開頭有一段長800余字的文章,原無篇題,整理者命名為《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》。(見韓巍,2012年)秦簡《陳起》共32枚,包括重文在內816字,其內容已見于整理者韓巍的三篇文章———《北大秦簡中的數(shù)學文獻》《北大藏秦簡〈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〉初讀》和《北大秦簡〈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〉今譯、圖版和專家筆談》。這篇竹書“討論數(shù)學的起源、作用與價值”(朱鳳瀚、韓巍、陳侃理),在已發(fā)現(xiàn)的古代數(shù)學文獻中極為罕見、意義重大。整理者韓巍說:“《陳起》篇的發(fā)現(xiàn),證明至遲在戰(zhàn)國晚期,學者已經對數(shù)學的起源和社會功能有了系統(tǒng)認識,這對于中國早期數(shù)學思想史的研究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。”(韓巍,2015年)以下?lián)侗贝笄睾啞呆斁么螁枖?shù)于陳起〉今譯、圖版和專家筆談》一文,著重論述《陳起》篇“數(shù)”的哲學思想。
其一,秦簡《陳起》三問三答,闡明了數(shù)學的重要性和社會性,陳起告誡魯久次曰“學者必慎毋忘數(shù)”。在竹簡中,魯久次共三次問數(shù)于陳起,一曰:“久次讀語計數(shù),弗能并徹,欲徹一物,何物為急?”二曰:“天下之物,孰不用數(shù)?”三曰:“臨官蒞政,立度興事,何數(shù)為急?”陳起依次作了回答。全篇竹書即依此三問三答而展開,分為三個段落。
關于數(shù)的重要性,《陳起》篇作了直接和間接的闡述。直接闡述是通過“讀語”與“計數(shù)”的比較來進行的。傳統(tǒng)看法認為“語”比“數(shù)”更重要、更根本,認為“語”包括治國、平天下的大道,而“數(shù)”則屬于末技。陳起的看法與此相反,他說:“數(shù)可語也,語不可數(shù)也。”此句中前后兩“數(shù)”字、“語”字的字義及發(fā)音都不同。在堅持“數(shù)”的客觀性的基礎上,陳起兩相權衡,認為應當“舍語而徹數(shù)”。間接地,陳起通過其應用的普遍性闡明了“數(shù)”的重要性。闡明“數(shù)”的普遍性、實用性和社會性,是這篇竹書的重心所在。郭世榮說:“其重點在闡述數(shù)學的重要性和廣泛應用性。”(見韓巍、鄒大海整理)紀志剛說:“‘數(shù)學的社會性'是‘陳起論數(shù)'的主旋律”,而“這種社會性突出表現(xiàn)在數(shù)學為國家所設,為政府所用”。(同上)郭、紀二氏的概括是正確的。
其二,陳起論數(shù),已具備哲學化的“數(shù)”觀念,這特別體現(xiàn)在他提出的“天下之物,無不用數(shù)者”的命題上。他說:“天下之物,無不用數(shù)者。夫天所蓋之大也,地所生之眾也,歲四時之至也,日月相代也,星辰之往與來也,五音六律生也,畢用數(shù)。”又說:“夫臨官蒞政,立度興事,數(shù)無不急者……民而不知度數(shù),譬猶天之無日月也。天若無日月,無以知明晦。民若不知度數(shù),無以知百事經紀。”
盡管“天下之物,無不用數(shù)者”之命題是從實用的角度提出來的,但是上述引文也從三個方面展示了“數(shù)”的哲學性:第一,即用見體,通過“用數(shù)”的普遍性肯定了“數(shù)”是事物的根本屬性。且從其自身來看,“數(shù)”具有獨立性,是一種抽象本原和抽象實在。對此,竹書有所暗示,即從邏輯上來看,“天下之物無不用數(shù)”是以“萬物皆有數(shù)”為前提的。第二,陳起論“用數(shù)”的普遍性是從宇宙論的視角,即從天地到具體事物的視角來說的,由于宇宙論是傳統(tǒng)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,這種視角可以視為對“數(shù)”的一種哲學觀念化處理。由此,竹書直接在宇宙論及其時節(jié)推演的歷法上論“用數(shù)”,甚至將萬物的存在都視為宇宙論的時空落實,這當然是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化的具體表現(xiàn)。第三,“度數(shù)”在《陳起》篇中被上升為政教概念,王者為教、為政則必頒度數(shù)。竹書曰:“故夫數(shù)者必頒而改(賅),數(shù)而不頒,無以知百事之患(貫)……凡夫數(shù)者,恒人之行也,而民弗知,甚可病也。”
就竹書的“數(shù)”觀念,韓巍指出:“《陳起》篇的文字雖然不及《漢書·律歷志》精煉,但基本的思想脈絡已經具備。”(韓巍,2015年)這個評論是允當?shù)摹!稘h書·律歷志上》曰:“一曰備數(shù),二曰和聲,三曰審度,四曰嘉量,五曰權衡。參五以變,錯綜其數(shù),稽之于古今,效之于氣物,和之于心耳,考之于經傳,咸得其實,靡不協(xié)同。數(shù)者,一、十、百、千、萬也,所以算數(shù)事物,順性命之理也。……夫推歷生律制器,規(guī)圜矩方,權重衡平,準繩嘉量,探賾索隱,鉤深致遠,莫不用焉。……紀于一,協(xié)于十,長于百,大于千,衍于萬,其法在算術。”劉向、劉歆的律歷思想以律起歷,無不以宇宙運行之數(shù)度為根據(jù)?!堵蓺v志》所謂“所以算數(shù)事物,順性命之理也”的論述,更是一種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化的說法。
其三,陳起與畢泰戈拉學派在“數(shù)”的觀念上雖然有許多不同之處,但前者無疑跟后者一樣達到了哲學的高度。由于所處的文化和哲學傳統(tǒng)不同,畢泰戈拉學派從本原的觀念提出了“萬物皆數(shù)”或“數(shù)”是萬物之本原(arche)的觀點,他們明確將“數(shù)”視為一個抽象的實在和本原(見汪子嵩、范明生、陳村富、姚介厚,第270-276頁);而陳起預先肯定了“數(shù)”是一種抽象的本原,從“數(shù)”的普遍性及宇宙論的角度論證了萬物皆數(shù)的思想。強調“數(shù)”的政教作用或社會功能,是陳起論數(shù)的又一鮮明特點??上?,從《漢書·藝文志》來看,數(shù)學在漢代知識大廈中的地位很低。
2. 陳起所述宇宙模型:“三方三圓”說
宇宙結構論亦屬于古代哲學的內容,“數(shù)”在陳起所述宇宙模型的構造中起著重要作用?!蛾惼稹菲挠钪婺P团c眾不同,是一種大家此前未知的蓋天模型?!蛾惼稹菲?“地方三重,天圓三重,故曰三方三圓,規(guī)矩水(準)繩、五音六律六簡(間)皆存。……曰:大方大圓,命曰單薄之三;中方中圓,命曰日之七;小方小圓,命曰播之五。故曰黃鐘之副,單薄之三,日之七,播之五,命為四卦,以卜天下。”其“三方三圓”之說不見于傳世古書,與傳世文獻所載的宇宙模型不同?!冻o·天問》說“圜則九重”,《淮南子·天文》曰“天有九重”,《焦氏易林·大有之坎》曰“天地九重”,這些文獻均以“九重”為說。
筆者認為,竹簡《陳起》篇“地方三重,天圓三重”之說可能與“叁天兩地”的蓋天說有關。“陳起模型是一種圓方相互嵌套的蓋天說的宇宙模型,這一模型按照天圓地方的思想,以太陽在夏至日、春秋分日、冬至日的運行軌道為小圓、中圓、大圓,其半徑之比為5∶7∶10,相應之圓方面積之比為3∶2。”(陳鐿文、曲安京)而3∶2的涵義與《周易·說卦》“參天兩地而倚數(shù)”及《后漢書·律歷志》“陽以圓為形,其性動。陰以方為節(jié),其性靜。動者數(shù)三,靜者數(shù)二”的說法是一致的。(見同上)《陳起》篇之宇宙模型的圓方比為3∶2,與《周易·說卦》“參天兩地”說相應,這是一種說法。另一種說法認為,“參天兩地”指圜丘(天壇)和方丘(地壇),古者圜丘為三重,方丘為兩重,它們是古人根據(jù)一年變化中的視周天形狀來設計的。秦簡《陳起》的“地方三重”可能是方丘的一種變體,它雖然與流行于北方的方丘形制不同,但從宏觀上看,竹簡“地方三重,天圓三重”的宇宙模型仍可以歸類于“叁天兩地”的蓋天說圖式。
此外,陳起的宇宙模型與《周髀算經》的七衡圖不同,前者采用了不等間距的同心圓結構,較之后者更為簡潔、合理。相關圖形,可以參看陳、曲二氏文。(同上)
三、蓋天說、渾天說的數(shù)理及其運用
早期中國的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在宇宙論方面經歷了蓋天說和渾天說兩個階段。
1. 蓋天說的數(shù)理及其運用
(1) 蓋天說的數(shù)理
蓋天說的觀念起源很早,最初是一種素樸的、直觀的、經驗性極強的宇宙觀。直至西漢武帝太初元年,中國古人的宇宙論均以蓋天說為主導。不過,需要指出,古人對于蓋天說理論的系統(tǒng)總結和闡述相對較晚,一般以《周髀算經》為標志?!吨荀滤憬洝氛匠蓵跐h初。關于此書的性質,李繼閔說:“在中國數(shù)學史上最有影響的‘算經十書',其中最早的《周髀》就是一部天文數(shù)學著作。中算史上許多具有世界意義的杰出成就是來自歷法推算的。”(李繼閔,第31頁)可見《周髀算經》既是一部數(shù)學著作,又是一部天文學著作,其中的數(shù)學知識及其體系是在天文學建構宇宙模型的需要下發(fā)展出來的。從《漢書·藝文志》來看,數(shù)學書籍都歸入數(shù)術、歷譜類?!稘h書·藝文志》歷譜類共載十八家、六百零六卷,其中數(shù)學專書有《許商算術》二十六卷和《杜忠算術》十六卷,其他則均為歷法、歷數(shù)類書籍。由此可知,古代數(shù)學主要是用來計算歷數(shù)和歷法的工具,確實是為了滿足“天道”數(shù)量化的需要而發(fā)展起來的。當時數(shù)學的思考對象以天文、歷法為主,而《周髀算經》正是這樣一部重要著作。
除見于《周髀算經》外,蓋天說亦見于《后漢書·天文志》劉昭“注”引蔡邕《表志》和《晉書·天文志》等書。據(jù)《周髀算經》,蓋天說經歷了“天圓地方”(見錢寶琮校點,第22頁)和“天象蓋笠,地法覆槃”(同上,第54頁)兩個階段。對于這兩個階段,《晉書·天文志》作了轉述。前一種蓋天說有“四角之不掩”(《大戴禮記·曾子天圓》)的缺陷,因此古人以后一種蓋天說補救之。后一種蓋天說大約出現(xiàn)在秦漢之際,它設想天、地俱為拱形,其目的在于克服舊蓋天說“天不掩地”的缺陷。
在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上,《周髀算經》提出了“數(shù)之法出于圓方”的說法。“圓方”者,概括天圓地方及其數(shù)理而言之?!吨荀滤憬洝肪砩显?
昔者周公問于商高曰:“竊聞乎大夫善數(shù)也。請問古者包犧立周天歷度,夫天不可階而升,地不可得尺寸而度,請問數(shù)安從出?”商高曰:“數(shù)之法出于圓方。圓出于方,方出于矩,矩出于九九八十一。故折矩以為句(勾)廣三,股修四,徑隅五。既方其外,半之一矩。環(huán)而共盤,得成三、四、五。兩矩共長二十有五,是謂積矩。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,此數(shù)之所生也。”(見錢寶琮校點,第13-14頁)
這段對話非常著名,其大意是周公問數(shù)于商高“請問數(shù)安從出”,而商高答以“數(shù)之法出于圓方”。所謂“數(shù)之法出于圓方”,趙奭“注”曰:“圓徑一而周三,方徑一而匝四。伸圓之周而為句(勾),展方之匝而為股,共結一角,邪適弦五。此圓方邪徑相通之率。故曰‘數(shù)之法出于圓方'。圓方者,天地之形,陰陽之數(shù)。”(見錢寶琮校點,第13頁)所謂“圓出于方,方出于矩,矩出于九九八十一”,趙奭“注”曰:“圓規(guī)之數(shù),理之以方。方,周匝也。方正之物,出之以矩。矩,廣長也。”又曰:“推圓方之率,通廣長之數(shù),當須乘除以計之。九九者,乘除之原也。”(同上,第13-14頁)“數(shù)”是如何演生出來的?第一步,根據(jù)蓋天的天圓地方說,可得天三地四或陽三陰四之數(shù)。第二步,將圓方之數(shù)伸展為勾股之數(shù),則天三地四之數(shù)演變?yōu)楣慈伤闹當?shù),并由此得出弦五之數(shù)。第三步,立髀表,測影長,然后以勾股定理計算之,即所謂“用矩之道”,進而得出歷數(shù)、歷法等數(shù)字??傊?,蓋天說的宇宙論數(shù)理是《周髀算經》作數(shù)學建構和演算的觀念基礎。
(2) 蓋天說數(shù)理的運用
歸納起來,蓋天說的數(shù)理依據(jù)在于“圓出于方”,表現(xiàn)在數(shù)量關系上即天三地四或陽三陰四之說。在此基礎上,可以得出3+4=7或3×4=12及其倍數(shù)28、49、36、72,乃至19(7+12)等數(shù)字,它們都體現(xiàn)了蓋天說的數(shù)理。蓋天說的數(shù)理除了應用于歷數(shù)和歷法外,還大量應用于古書中。
蓋天說的數(shù)理在古書中以兩種看似相反但其實互為補充的形式而存在:第一種,數(shù)字是既有的,但以蓋天說的數(shù)理解釋之,使之天道化;第二種,根據(jù)蓋天說的數(shù)理而賦予人、物、事以某一具有天道意義的數(shù)字。北斗七星、一年十二月、《呂氏春秋》十二紀、二十八宿、大衍之數(shù)五十、孔門七十二賢人、《莊子·養(yǎng)生主》所謂“今臣之刀十九年矣”,這些數(shù)字都可以從蓋天說的數(shù)理得到解釋?!洞蟠鞫Y記·明堂》曰:“明堂者,古有之也。凡九室,一室而有四戶八牖,三十六戶、七十二牖。以茅蓋屋,上圓下方。”《白虎通·辟雍》曰:“明堂上圓下方,八窗四闥,布政之宮,在國之陽。上圓法天,下方法地,八窗象八風,四闥法四時,九宮法九州,十二坐法十二月,三十六戶法三十六雨,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風。”這兩段引文中的數(shù)字無疑都是法象蓋天說之時空數(shù)字的結果。
此外,還有兩個很經典的例子。第一個,即漢人根據(jù)蓋天說的數(shù)理解釋《周易》上經三十卦、下經三十四卦的構成原因?!兑拙?middot;乾鑿度》曰:“陽三陰四,位之正也,故易卦六十四,分而為上下,象陰陽也。夫陽道純而奇,故上篇三十,所以象陽也。陰道不純而偶,故下篇三十四,所以法陰也。”這段話亦見于《京氏易傳》卷下,它以蓋天說的天三地四或陽三陰四數(shù)理對《周易》上下經的文本構成作了合理解釋。第二個,即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《老子》的分章。西漢竹書《老子》的分章是:上經四十四章,下經三十三章,總章數(shù)七十七章。據(jù)筆者的研究,它們是根據(jù)蓋天說的數(shù)理所包含的“3”“4”“7”這三個數(shù)字來設定的。(見丁四新,2016年)
對人為數(shù)字作蓋天說數(shù)理的論證,這本是先秦即有的觀念。在經學昌明的漢代,這一觀念得以強化和推廣,其目的在于通過數(shù)字的同一性對宇宙間的人、物、事作天道觀的合法性論證。
2. 渾天說的數(shù)理及其運用
(1) 渾天說的數(shù)理
“渾天”一名,最早出現(xiàn)于揚雄的《法言·重黎》。是篇曰:“或問‘渾天'。曰:‘下閎營之,鮮于妄人度之,耿中丞象之。”“'渾天”與“蓋天”相對,“蓋天”言天體如車蓋然,而“渾天”則以天體渾渾然言之。張衡《渾天儀注》曰:“天轉如車轂之運也,周旋無端,其形渾渾,故曰渾天也。”(見《經典集林》卷二十七)《晉書·志第一》載王蕃曰:“周旋無端,其形渾渾然,故曰渾天也。”換言之,渾天說認為天體為球形。
從理論形態(tài)來看,渾天說由宇宙結構論和宇宙生成論兩個部分組成。從結構論來看,天體為球形(“其形渾渾然”),這是判斷其是渾天的根本依據(jù)。渾天說的萌芽似乎可以推至戰(zhàn)國時期,其正式形成不晚于漢武帝太初元年前的一段時間,并可上溯至秦漢之際。從生成論來看,由太初、太始、太素組成的形上宇宙生成階段是渾天說理論的核心要素之一。由于武帝采用了“太初”和“太始”兩個年號,可以推測,這種宇宙生成論在漢武帝時期已經正式形成。由此推論,渾天說之宇宙生成論的提出大概是在景帝至武帝前期。不過,其理論建構應當經歷了一個雜糅、綜合的過程,筆者曾據(jù)竹書《太一生水》《恒先》推斷,渾天說之理論因素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戰(zhàn)國中期,即這兩篇出土竹書抄寫的年代。(見丁四新,2017年b)
渾天說的理論,今見于《易緯·乾鑿度》《孝經·鉤命訣》《白虎通·天地》《論衡·談天》等書篇,但以張衡的《渾天儀注》《靈憲》最為系統(tǒng)。當然,張衡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發(fā)展了渾天說的理論系統(tǒng)。《渾天儀注》主要敘述了渾天說的宇宙結構及其數(shù)度,是文曰:
渾天如雞子,天體圓如彈丸(此句疑為衍文),地如雞(“雞”下脫“子”字)中黃,孤居于內,天大而地小。天表里有水,天之包地,猶殼之裹黃。天地各乘氣而立,載水而浮。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;又中分之,則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覆地上,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繞地下。故二十八宿,半見半隱,其兩端謂之南北極。北極,乃天之中也,在正北,出地上三十六度。然則北極上規(guī),經七十二度,常見不隱。南極,天之中也,在正南,入地三十六度。南極下規(guī)七十二度,常伏不見。兩極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半強。天轉如車轂之運也,周旋無端,其形渾渾,故曰渾天也。(見《經典集林》卷二十七)
據(jù)上述引文,渾天說將宇宙結構設想為四層,以雞卵為譬,“地黃”“天地之間”“天殼”和“天外”各為一層,且天外一層無窮無極;同時,天包地外,天表里皆有水。“水”在渾天說中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。此外,渾天說并未排斥蓋天說,而是將其納入其中,視為一種相對宇宙觀。
《靈憲》主要敘述了渾天說的宇宙生成論,是文曰:
太素之前,幽清玄靜,寂漠冥默,不可為象,厥中惟虛,厥外惟無。如是者永久焉,斯謂溟涬,蓋乃道之根也。道根既建,自無生有。太素始萌,萌而未兆,并氣同色,渾沌不分。故道志之言云:“有物渾成,先天地生。”其氣體固未可得而形,其遲速固未可得而紀也。如是者又永久焉,斯為庬鴻,蓋乃道之干也。道干既育,有物成體。于是元氣剖判,剛柔始分,清濁異位。天成于外,地定于內。天體于陽,故圓以動;地體于陰,故平以靜。動以行施,靜以合化,堙郁構精,時育庶類,斯謂太元,蓋乃道之實也。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。天有九位,地有九域;天有三辰,地有三形;有象可效,有形可度。情性萬殊,旁通感薄,自然相生,莫之能紀。于是人之精者作圣,實始紀綱而經緯之。(見《后漢書·天文志》劉昭“注”)
上述引文中的“道志”即“道德”,“志”為“惪(德)”字之訛。《道德》為《老子》之別名。“有物渾成,先天地生”兩句,見于今本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,唯“渾”作“混”字,但二字音義俱近。“堙郁”即“氤氳”,聲音相通。“堙郁(氤氳)構精”是從《系辭下》“天地缊(氤氳),萬物化醇;男女構精,萬物化生”化約而來的。“太元”即“太玄”,“元”字是后人改換的;張衡很推崇揚雄的《太玄》一書。在上述引文中,張衡將“道”“氣”兩個概念綜合起來,解釋了形上、形下兩個世界的生成。就過程來看,形上、形下兩個世界的生成可以分為三個階段:第一階段(“道根”)為“太素”,其特點是“虛無”,與“氣有”相對。第二階段(“道干”)的特點是“渾(混)沌”,自無生有,但未可得而形。第三階段(“道實”)的特點是元氣剖判,生成天地。自“太元(玄)”以下,進一步生成萬象萬形或生成萬物。(見丁四新,2017年b)
渾天說的數(shù)理和數(shù)度,見于《史記·律書》《史記·歷書》和《漢書·律歷志》。在《史記》《漢書》中,律數(shù)很重要,因為它是度量歷數(shù)的新方法和創(chuàng)建新歷法的基礎?!妒酚?middot;律書》首先提出了一套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(宇宙生成論觀念),認為宇宙萬事萬物的存在必有神有形,神形是事物存在的必要前提,而形神對應于有無,“神生于無,形成于有”而“神使氣,氣就形”;同時,在“形”生成的過程中“數(shù)”亦隨之,無“數(shù)”即無形象事物的生成。就現(xiàn)成萬物來說,無物無數(shù)。在此基礎上,《律書》提出了“六律為萬事根本”,即“律歷,天所以通五行八正之氣,天所以成孰萬物也”的觀點,這也是一種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。在此基礎上,司馬遷敘述了當時的律數(shù)規(guī)定及其生成關系,以及律數(shù)與十二月、天干地支的搭配關系。
在古代,歷書的重要性不僅體現(xiàn)在對古人的時間觀念及對農業(yè)文明的影響上,而且歷書本身即是天命的表達———歷數(shù)合于天象,時節(jié)不爽,這是帝王受命的根據(jù)。《史記·歷書》曰:“(堯)年耆禪舜,申戒文祖,云‘天之歷數(shù)在爾躬'。舜亦以命禹。由是觀之,王者所重也。……天下有道,則不失紀序;無道,則正朔不行于諸侯。”“數(shù)”在此是“天道”的體現(xiàn),它是一個政治哲學概念。據(jù)《史記·歷書》及《漢書·律歷志》,《太初歷》使用以律起歷的方法來制定歷法,以太初元年冬至朔旦甲子日夜半為歷元。據(jù)黃鐘一龠之數(shù),一日長八十一分,認為一個朔望月長(29.53086)日,一個回歸年(365.2502)日,并以正月為歲首?!短鯕v》比《顓頊歷》先進和精確,糾正了后者所累積的誤差,同時它設置十九年七閏,首次將二十四氣正式納入歷法。
《三統(tǒng)歷》是由劉歆整理和制定的,其指導思想其實出自乃父劉向。《漢書·律歷志上》曰:“劉向總六歷,列是非,作《五紀論》。向子歆究其微眇,作《三統(tǒng)歷》及《譜》以說《春秋》,推法密要,故述焉。”可知《五紀論》奠定了劉歆《三統(tǒng)歷》的理論基礎。《三統(tǒng)歷》基本內容載于班固的《漢書·律歷志》。劉向、劉歆是西漢后期的重要經學家,他們給《太初歷》增加了一些儒學因素,以“三統(tǒng)”(“三統(tǒng)者,天施、地化、人事之紀也”)重構歷法,劉歆具體制定了《三統(tǒng)歷》及《譜》。不過,《三統(tǒng)歷》的實質是《太初歷》,在一定意義上說二者異名同實。
在哲學上,《漢書·律歷志》所述《三統(tǒng)歷》有如下觀念值得注意:其一,“數(shù)者,一、十、百、千、萬也,所以算數(shù)事物,順性命之理也”。其二,以中數(shù)五、六為數(shù)原,由此推演歷數(shù)和度、量、衡諸數(shù)。“中”包含太極、元氣之義,“五”“六”則對應五聲、六律,與天道相應?!堵蓺v志》曰:“太極,中央元氣,故為黃鐘,其實一龠,以其長自乘,故八十一為日法,所以生權、衡、度、量,禮樂之所繇(由)出也。”其三,以《易》《尚書》《春秋》為經典依據(jù),一曰:“九六,陰陽、夫婦、子母之道也。”這是以《周易》的九、六兩數(shù)說陰陽相合之道。二曰:“《傳》曰:‘天六地五,數(shù)之常也。'‘天有六氣,降生五味。'夫五六者,天地之中合,而民所受以生也。”由于《國語》為《左傳》之副,故《傳》在此指《國語》和《左傳》。三曰:“《經》‘元',一以統(tǒng)始,《易》太極之首也。‘春秋',二以目歲,《易》兩儀之中也。于春每月書‘王,'《易》三極之統(tǒng)也。于四時雖亡事必書時月,《易》四象之節(jié)也。時月以建分、至、啟、閉之分,《易》八卦之位也。象事成敗,《易》吉兇之效也。朝聘會盟,《易》大業(yè)之本也。故《易》與《春秋》,天人之道也。”引文中的“《經》”指《春秋》經??梢?,《三統(tǒng)歷》雖然以《太初歷》為基礎,但二者的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是根本不同的:《太初歷》直接以律數(shù)為計算歷數(shù)的基礎,劉向、劉歆則更進一步,試圖將律歷數(shù)歸之于天地之數(shù),即歸之于《易傳》所謂天一地二至天九地十的“天地之數(shù)”。
《三統(tǒng)歷》繼承了《太初歷》的歷數(shù),以一日八十一分(黃鐘一龠之數(shù)),一個朔望月為29.5308642日,一年為365.2502日。又推演之:1章=19年=235月,1統(tǒng)=81章=1539年=19035月=562120日,1元=3統(tǒng)=4617年?!度y(tǒng)歷》還以5120元23639040年為一個大周期,其起首為太極上元,武帝太初元年上距太極上元為31元143127年。以上所說歷數(shù),已為學界常識。
(2) 渾天說數(shù)理的運用
西漢中期以后,渾天說的數(shù)理除歷數(shù)、歷法外,還有其他廣泛應用。黃鐘一龠之數(shù),即九九八十一分的日數(shù)是《太初歷》系統(tǒng)的關鍵數(shù)字?!度y(tǒng)歷》更推進一層,將中數(shù)五、六也設定為這個立法體系的關鍵數(shù)字。日數(shù)八十一和中數(shù)五、六這兩個數(shù)字,可以視為渾天說數(shù)理的核心,它們直接象征或代表著天道本身。如:一,揚雄的《太玄》受到了渾天說和《太初歷》的深刻影響。(見丁四新,2019年)二,通行本《老子》的分章,是根據(jù)《三統(tǒng)歷》的日數(shù)八十一分和中數(shù)五、六來設定的。(見丁四新,2014年)三,光武帝劉秀“宣布圖讖于天下”(《后漢書·光武帝紀》),共八十一篇,這八十一篇之數(shù)即是根據(jù)《太初歷》的日數(shù)八十一分來確定的。
四、宇宙生成論的數(shù)理
1. 宇宙生成論的結構與數(shù)理
宇宙論包括宇宙結構論和宇宙生成論,對于后者,中國哲學史教程一般都作了充分肯定。宇宙生成論通常采取從終極始源到萬物生成的模式,而依據(jù)對“終極始源”之存在性的不同理解,又可以分為“從無到有”和“從一到萬”兩個類型,當然這兩個類型在諸子思想中不是截然對立的。道家文獻特別關注宇宙生成論問題,因為道家不滿足于傳統(tǒng)天命論對于現(xiàn)象世界所作的根源性判斷。竹書《恒先》《凡物流形》和帛書《十六經·觀》《十六經·成法》《道原》這五篇出土道家文獻,都有宇宙生成論的內容,顯示出道家對于此一問題的高度重視?!逗阆取肥且粋€典型,它以“恒先”為終極始源,認為此終極始源具有“無有”(對“有”的否定)的特性。其宇宙生成論有三重,分別是:恒先→或→氣→有→始→往;(恒先→或→氣→)清氣、濁氣→天、地→性→萬物(有治而無亂)→人(亂出于人);(恒先→)或→有→性→意→言→名→事。(見丁四新,2017年a)而具有陰陽家或數(shù)術性質的《太一生水》前八簡的宇宙生成論亦頗具特色,其“相輔”“反輔”的生成方式不見于其他文獻。
數(shù)理化是早期中國宇宙生成論的一個重要特征,其中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,一個是古代哲人注重宇宙生成結構及其數(shù)理的具體推演,另一個是特別重視數(shù)字“一”的哲學意義。
先看前者。盡管在不同的文獻中這種推演的具體結構或步驟不盡相同,但是大體說來可以分為三種類型:第一種是“道生一”類型,這見于《老子》《淮南子·天文》和竹書《凡物流形》?!独献印返谒氖抡f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。”《淮南子·天文》繼承和解釋了此一生成論思想:“道始于一,一而不生,故分而為陰陽,陰陽合和而萬物生,故曰:‘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'”其生成論結構是:道(終極始源)→一→二→三→萬物。上博楚竹書《凡物流形》曰: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女(四),女(四)成結。”其生成論的結構是:一→兩→三→四→成結→萬物。比較起來,《凡物流形》在“三”之下多了“四”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而筆者之所以將《凡物流形》的生成論歸之于“道生一”類型,是因為此篇竹書明確以“一”指代“道”。與此相同,帛書《道原》以“一”為“道之號”。
第二種是“一生兩”類型,且此“一”可稱為“太一”。以“太一”為宇宙的始源,這可能與當時的天文學或數(shù)術思想有關?!抖Y記·禮運》曰:“是故夫禮必本于大(太)一,分而為天地,轉而為陰陽,變而為四時,列而為鬼神。”其生成論結構具體是:太一→天地→陰陽→四時、鬼神。《呂氏春秋·太樂》曰:“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,生于度量,本于太一。太一出兩儀,兩儀出陰陽。陰陽變化,一上一下,合而成章。……萬物所出,造于太一,化于陰陽。”其生成論結構具體是:太一→兩儀→陰陽→萬物?!痘茨献?middot;本經》曰:“帝者體太一,王者法陰陽,霸者則四時,君者用六律。”今本《文子·下德》篇繼承了此一說法,其生成論結構具體是:太一→陰陽→四時→六律。帛書《十六經·觀》“黃帝曰”:“群群(混混)〔沌沌,窈窈冥冥〕,為一囷。無晦無明,未有陰陽。陰陽未定,吾未有以名。今始判為兩,分為陰陽,離為四〔時,剛柔相成,萬物乃生,德虐之行〕,因以為常。”(見裘錫圭主編,第152頁)其生成論結構具體是:一囷→兩→陰陽→四時→萬物。它可以簡化為:一→兩→四→萬。以上兩種類型的宇宙生成論都是在蓋天說的宇宙論背景下展開的。
第三種類型的宇宙生成論結構和數(shù)理則來自于渾天說,可參見《易緯·乾鑿度》的有關文字?!肚彾取穼⒂钪嫔煞譃樾紊吓c形下兩個階段,并以《周易》的數(shù)理對應之。《乾鑿度》卷上曰:“易無形畔,易變而為一,一變而為七,七變而為九,九者,氣變之究也,乃復變而為一。一者形變之始,清輕者上為天,濁重者下為地。”又曰:“《易》始于太極,太極分而為二,故生天地。天地有春、秋、冬、夏之節(jié),故生四時。四時各有陰陽、剛柔之分,故生八卦。”聯(lián)系鄭玄“注”可知,其形上的生成結構及其數(shù)理具體是:易→一(太初)→七(太始)→九(太素)→一(元氣);其形下的生成結構及其數(shù)理具體是:一(元氣、太極)→二(七九、八六)→天地→四時→八卦(八方八節(jié))→萬物。兩相比較,“形上生成結構”一節(jié)是蓋天說的宇宙生成論所缺乏的。
2. 數(shù)字“一”的哲學意義
再看后者。古代哲人對于“一”的數(shù)理及其哲學象征意義特別重視,這見于《老子》第三十九章、帛書《十六經·成法》和竹書《凡物流行》等書篇中。這三篇文獻說:
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萬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。(《老子》第三十九章)
黃帝曰:“一者,一而已乎?其亦有長乎?”力黑曰:“一者,道其本也,胡為而無長?〔凡有〕所失,莫能守一。一之解,察于天地。一之理,施于四海。何以知□之至,遠近之稽?夫唯一不失,一以趨化,少以知多。夫達望四海,困極上下,四向相抱,各以其道。夫百言有本,千言有要,萬〔言〕有總。萬物之多,皆閱一孔。”(見裘錫圭主編,第165頁)
聞之曰: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女(四),女(四)成結。是故有一,天下無不有;無一,天下亦無一有。……聞之曰:一焉而終不窮,一焉而有眾,一焉而萬民之利,一焉而為天地稽。握之不盈握,敷之無所容,大之以知天下,小之以治邦。(見劉釗主編,第278頁)
“一”的哲學象征含義是上引三段文字的要旨所在。一方面“道生一”,“一”不等于“道”,“道”與“一”畢竟是有差別的;另一方面,“一”又非常接近于“道”,是“道”生成的第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或等于“道”。因此“道-物”的相對模式,可以轉變?yōu)?ldquo;一-多”或“一-萬”的相對模式。帛書《道原》云“一者其號也”(見裘錫圭主編,第189頁),《十六經·成法》云“一者,道其本也”(見裘錫圭主編,第165頁),都指明了“一”與“道”的關系。“一”在古人的數(shù)字觀念里是一切數(shù)的開始,故而在哲學觀念中可以指代宇宙的終極始源。《說文·一部》曰:“一,惟初太始,道立于一,造分天地,化成萬物。”許慎的解釋簡潔明了,指明“一”作為哲學數(shù)字的含義所在。不但如此,“一”作為始源的哲學象征意義正是通過宇宙生成論的作用體現(xiàn)出來的,這一點可以參看上引三段文字。
五、“天地之數(shù)”的哲學意義及其推演
1. “天地之數(shù)”的哲學性
蓋天說和渾天說都可以歸納為天地觀,都是在天體地形的基礎上來談論宇宙模型的。古人的“數(shù)”觀念最終都要歸結到天地意識上來,“天地之數(shù)”即被視為最基本之數(shù)和萬數(shù)之源。這在《周易·系辭傳》和《漢書·律歷志》中表現(xiàn)得最為明顯。《周易·系辭上》曰:“天一地二,天三地四,天五地六,天七地八,天九地十。”又曰:“天數(shù)五,地數(shù)五,五位相得而各有合。天數(shù)二十有五,地數(shù)三十,凡天地之數(shù),五十有五,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。”此即“天地之數(shù)”。天數(shù)即奇數(shù),中數(shù)為五;地數(shù)即偶數(shù),中數(shù)為六。“天地之數(shù)”的概念本身即具備宇宙論性質,屬于“數(shù)”的哲學概念。因此,“數(shù)”在古人那里天然寓于天地萬物之中,隨著萬物的生長變化而生長變化,無物無數(shù)。同時,“數(shù)”有規(guī)定事物、反映事物之數(shù)量關系的必然性,這就是可量化的規(guī)律。《系辭傳》的這段話被《漢書·律歷志》全盤引用,也成為《三統(tǒng)歷》的律歷數(shù)之本。
對于從“一”到“十”的基本數(shù)字,許慎在《說文解字》中作了專門解釋,賦予其哲學含義?!墩f文解字》的《一部》曰:“一,惟初太始,道立于一,造分天地,化成萬物。”《二部》曰:“二,地之數(shù)也。從偶一。”《三部》曰:“三,天地人之道也。從三數(shù)。”《四部》曰:“四,陰數(shù)也。象四分之形。”《五部》曰:“五,五行也。從二,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。”《六部》曰:“六,《易》之數(shù),陰變于六,正于八。從入從八。”《七部》曰:“七,陽之正也。從一,微陰從中邪出也。”《八部》曰:“八,別也。象分別相背之形。”《九部》曰:“九,陽之變也。象其屈曲究盡之形。”《十部》曰:“十,數(shù)之具也。一為東西,丨為南北,則四方中央備矣。”除了數(shù)字“八”以外,許慎對其他九個基本數(shù)字的解釋均帶有濃郁的宇宙論色彩,這表明漢人是從宇宙論的角度來看待這十個基本數(shù)字的?;蛘哒f,漢人的“數(shù)”觀念浸染在濃厚的天地陰陽意識或宇宙論意識之中。
2. “天地之數(shù)”的哲學推演
“天地之數(shù)”作為數(shù)理本原,在中國哲學和文化中得到了廣泛應用,《系辭上》曰:“凡天地之數(shù)五十有五,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。”天地之數(shù)如何“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”?
首先,從“一”到“十”這十個基本數(shù)字幾乎每一個都可以被哲學觀念化,具有廣泛的宇宙論象征意義,而被廣泛應用:“一”指道、元;“二”指陰陽、兩儀;“三”指陰陽之和、三才、三倍;“四”指四方、四時、四象;“五”指五行、五方、五色、五季、土德;“六”指六合、陰爻、水德;“七”指七宿、北斗七星、火德;“八”為陰數(shù)之極,指八方、八極、八節(jié)、木德;“九”為陽數(shù)之極、數(shù)之究,指陽爻、金德;“十”為數(shù)之具,象征圓滿、周全。董仲舒還說:“天、地、陰、陽、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,九,與人而十者,天之數(shù)畢也。故數(shù)者至十而止,書者以十為終,皆取之此。”(《春秋繁露·天地陰陽》)“書者以十為終”的法則被廣泛應用于漢代書篇的編撰,如《史記》一百三十卷、《漢書》一百卷、《淮南子》二十篇等,都是根據(jù)這一法則編定的。
其次,從“一”到“十”這十個基本數(shù)字可以依據(jù)不同的宇宙論觀點和方式被組織起來,且在中國思想和文化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。
一方面,從天地之數(shù)中選出大衍之數(shù)五十,“其用四十有九”,經過一番揲蓍成卦的過程,得四象之數(shù)六、七、八、九。在《周易》經文中,七、八兩數(shù)用作陰陽爻畫,六、九兩數(shù)用作爻題,這樣它們就構成了《周易》文本最基礎的方面。
另一方面,《系辭上》天地之數(shù)“五位相得而各有合”一句在后世形成了不同的解釋及思維方式,影響非常深遠:例如西漢形成的五行生成數(shù)說,及宋代形成的圖書說。五行生成數(shù)說見于《漢書·五行志上》和《太玄·玄數(shù)》等書篇?!段逍兄旧稀吩?“天以一生水,地以二生火,天以三生木,地以四生金,天以五生土。五位皆以五而合,而陰陽易位,故曰‘妃以五成'。然則水之大數(shù)六,火七,木八,金九,土十。”揚雄《太玄·玄數(shù)》說“三八為木”“四九為金”“二七為火”“一六為水”“五五為土”,表達更為簡潔。五位相合數(shù)也就是漢人所說的五行生成數(shù)??贾艜逍猩鷶?shù)的概念,源于《尚書·洪范》第一疇,曰:“五行:一曰水,二曰火,三曰木,四曰金,五曰土。”此五行言說之序,即后世所說五行生數(shù)之序。
六、結語
總之,“數(shù)”的哲學是中國古代哲學和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。在以往的相關研究中,學者對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的肯定一般都落實在宇宙生成論及其數(shù)理上,即落實在《老子》的“道生一”說及其他類似說法上,而沒有從宇宙結構論來梳理和肯定中國古人的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。實際上,應當將這二者結合起來,才能更全面地展現(xiàn)出中國古人的宇宙論數(shù)理及其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。
依筆者陋見,早期中國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主要表現(xiàn)在三個方面:
首先,對“數(shù)”本身作了哲學思考,肯定其實在性和普遍性。在這一點上,秦簡《魯久次問數(shù)于陳起》的相關論述非常突出,該文提出了“天下之物,無不用數(shù)者”的觀點;而漢人劉向、劉歆在論證律歷數(shù)時賦予“數(shù)”以本體論意義,亦值得注意。
其次,從宇宙論層面肯定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,并通過宇宙論數(shù)理將其推廣至天地萬物。宇宙論數(shù)理在古人看來即天道的下落,它們是人為制度、數(shù)量關系的論證根據(jù)。古代的宇宙論數(shù)理包括蓋天說和渾天說兩大系統(tǒng),這兩大系統(tǒng)在漢代產生了重要影響。
再次,從思維角度賦予“數(shù)”以哲學意義。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在中國古人的思維中占有重要地位,二元和五元思維是其代表。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通過象征化對世界產生關聯(lián)、規(guī)范的重要作用。大約在戰(zhàn)國中期,陰陽(二元)和五行(五元)正式上升為哲學范式。
早期中國宇宙論數(shù)理在以上三個方面的交叉與結合,使得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變得更加復雜。
從古人“數(shù)”的哲學觀念之全體來看,屬于宇宙生成論的“一”數(shù)(“道生一”“太一”)、蓋天說的天三地四、渾天說的八十一分以及“天地之數(shù)”這四種數(shù)字最為重要。其中,數(shù)字“一”的系列一直受到學者的高度重視,其哲學意義很早即得到肯定和大力發(fā)明;而后三種數(shù)的天道意義在中國哲學界卻長期受到忽視,但它們是構造所謂“神秘數(shù)字”的基礎,對于中國思想和文化同樣有著深遠影響。更重要的是,“天地之數(shù)”經過古人、特別是漢代經學家之數(shù)字思維的構造和提升,被視為“數(shù)原”(數(shù)的本體),而用以統(tǒng)一萬數(shù)。這是經學思維和哲學思維共同努力的結果,應當?shù)玫浇袢说某浞挚隙ā?/big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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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1]王弼等,1998年:《老子:四部要籍注疏叢刊》,中華書局。
[12]王卡點校,1993年:《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》,中華書局。
[13]楊希枚,1995年:《先秦文化史論集》,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。
[14]朱鳳瀚、韓巍、陳侃理,2012年:《北京大學藏秦簡牘概述》,載《文物》第6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