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摘要】儒家的一個重要傳統(tǒng),就是首先“成己”,然后才能“成人”、“成物”。換言之,“成己”是“成人”、“成物”的先決條件。這是儒家文明的一個基本原理:未能成己,焉能成人?值此全球化時代,對于儒家文明來說,“成己”意味著自我更新、自我完善,完成自身的現(xiàn)代轉(zhuǎn)型;“成人”意味著完善其他文明、與人為善;“成物”意味著與其他文明一起共建全球文明。這是時代的要求,即是走向現(xiàn)代性、乃至于超越民族國家時代的要求。為此,必須避免文明沖突,開展文明對話。這就需要“仁”的情感、“誠”的態(tài)度,需要“以仁心說,以學心聽,以公心辨”的姿態(tài)。
【關(guān)鍵詞】儒家文明;全球文明;自新;共建;成己;成人
在這個全球化時代,人類亟需建構(gòu)一種全球文明。儒家文明曾經(jīng)在中原文明、中華文明和東亞文明的建構(gòu)中扮演過主要的角色,又在近代以來遭受了嚴重的沖擊,那么,面對人類建構(gòu)全球文明這個全新的時代課題,儒家文明該怎么辦?
一、反求諸己:儒家的“成己→成人→成物”原理
儒家文明的一個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,就是首先自我更新、自我完善,然后完善他人、成就他人,從而創(chuàng)造一個良善的世界,這就是其“成己→成人→成物”的傳統(tǒng)。
(一)“成己”與“成人”“成物”的本義
所謂“成己”“成物”,出自《中庸》:“誠者,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?!笨追f達解釋道:“己有至誠,能成就物也。……人有至誠,非但自成就己身而已,又能成就外物。”[1]這就是說,“成”的意思是“成就”——造就、完成、完善:“成己”即完善自己,“成物”即完善他人、外物(按《中庸》“成物”之“物”涵蓋人與物)。
所謂“成人”,出自《論語·憲問》:“子路問成人。子曰:‘若臧武仲之知,公綽之不欲,卞莊子之勇,冉求之藝,文之以禮樂,亦可以為成人矣?!唬骸裰扇苏吆伪厝??見利思義,見危授命,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亦可以為成人矣?!薄墩撜Z注疏》沒有定義究竟何謂“成人”。朱熹集注:“成人,猶言全人……材全德備?!笨梢娺@里所謂“成人”“全人”,即今所謂“完人”(perfectman),就是德才兼?zhèn)渲恕?/span>
不過,上述“成人”還是一個偏正結(jié)構(gòu)的詞語。動賓結(jié)構(gòu)的“成人”,見于《論語·顏淵》:“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惡?!毙蠒m疏解:“此章言君子之于人,嘉善而矜不能,又復仁恕,故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惡也?!盵2]朱熹集注:“成者,誘掖獎勸以成其事也?!盵3]可見“成人之美”就是使人完美、完善,亦即“成人”之義。
成己、成人,朱熹謂之“自新”、“新民”。他解釋《大學》“湯之《盤銘》曰‘茍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說:“湯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惡,如沐浴其身以去垢,故銘其盤,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污而自新,則當因其已新者,而日日新之,又日新之,不可略有間斷也”;又解釋“《康誥》曰‘作新民’”說: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”;并說:“自新、新民,皆欲止于至善也。”[4]這是把《大學》的“親民”解釋為“新民”,他說:“程子曰:‘親,當作新?!抡?,革其舊之謂也,言既自明其明德,又當推以及人,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?!盵5]還說:“明德為本,新民為末”;“‘齊家’以下,新民之事也”。
綜上所言,“成己”(to perfect oneself)即成就自己,亦即完善自己,使自己成為新人、完人;“成人”(to perfect others)即成就他人,亦即完善他人,使他人成為新人、完人。
再有一點:《中庸》講的是“成物”,這與“成人”是何關(guān)系?其實,一方面,“成物”比“成人”的范圍更廣泛,因為人不過是萬物之中的一物;而另一方面,人卻是萬物之靈長,能通過“參贊化育”而“成物”——創(chuàng)造萬物、創(chuàng)造世界。
(二)“成己”是“成人”“成物”的先決條件
如果說,成己與成人、成物的前提是誠,那么,成人、成物的前提就是成己:未能成己,焉能成人?這是儒家一向持有的觀點,就是“反求諸己”。如孟子說:
仁者如射:射者正己而后發(fā);發(fā)而不中,不怨勝己者,反求諸己而已矣。[6]
愛人不親,反其仁;治人不治,反其智;禮人不答,反其敬。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諸己。其身正,而天下歸之。[7]
禹思天下有溺者,由己溺之也;稷思天下有饑者,由己饑之也。[8]
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,若己推而內(nèi)之溝中?!嵛绰勍骷憾苏咭玻瑳r辱己以正天下者乎?[9]
枉己者,未有能直人者也。[10]
有大人者,正己而物正者也。[11]
“征”之為言,正也。各欲正己也,焉用戰(zhàn)?[12]
孔子也說:
茍正其身矣,于從政乎何有?不能正其身,如正人何![13]
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雖令不從。[14]
子路問君子。子曰:“修己以敬?!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踩??!痹唬骸叭缢苟押??”曰:“修己以安百姓。”[15]
顯然,不能“修己”,就不能“安人”;不能“正己”,就不能“正人”;不能“成己”,也就不能“成人”“成物”。這就是說,如果不能完善自己,就不可能完善他人、成就他人,也就不可能創(chuàng)造新的良善的世界。
(三)“誠”的態(tài)度是“成己”“成人”“成物”的情感源泉
按照《中庸》的意思,人之所以能夠“成己”“成人”“成物”,是因為人之“誠”,即能夠“思誠”[16]而“誠之”[17];否則,“不誠無物”[18]。“成己”“成人”“成物”合起來說,就是“誠之”,即“使之誠”而“成”之。故《中庸》說:“誠者,天之道也;誠之者,人之道也?!?/span>
那么,何謂“誠”?在儒家的話語中,“誠”(sincerity)這個詞語有三個不同觀念層級[19]的三種不同用法:有時是形而下的道德概念,有時甚至是形而上的本體范疇;但就其本義講,“誠”不外乎是說的一種情感態(tài)度:真誠。其實,在儒家的話語中,“誠”就是“仁”,就是真誠的仁愛情感,或者說是仁愛情感的真誠。
“誠”首先被心性論化,被理解為人的先天的或先驗的本性?!吨杏埂诽岢觯骸拔ㄌ煜轮琳\,為能盡其性?!薄抖Y記正義》解釋“誠者天之道”說:“至誠之道,天之性也?!庇纸忉尅白哉\明謂之性,自明誠謂之教”說:“天性至誠,或?qū)W而能”;“‘自誠明謂之性’者,此說天性自誠者”;“‘自明誠謂之教’者,此說學而至誠”。由此可見,《中庸》之“誠”是說的“天性”[20]、人性。按照《中庸》、思孟學派的觀念,“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于心”[21],程顥進而指出,“義禮智信皆仁也”[22],即人性的根本就是仁。誠是性,性是仁,所以,誠即是仁。
“誠”進而被形上學化,被理解為宇宙的本體。按照后世儒家“本-末”“體-用”這樣的“形上-形下”觀念架構(gòu),就有了“性-情”的觀念,“誠”不僅是人類的“本性”,而且還是萬物的“本體”。但是,按照今天的哲學思想的前沿觀念,不論“本”與“末”、“體”與“用”、“形而上者”與“形而下者”,都是存在者、都是“物”,而非“無物”的存在;而“誠”的本義意味著比“本”與“末”、“體”與“用”、“形而上者”與“形而下者”更本源的存在。這種作為“大本大源”的存在,其實就是真誠的、本真的生活情感——仁愛情感。
由此可見,“不誠無物”、“誠”之“成己”“成人”“成物”,是說:“誠”不是物,卻能夠生成一切人與物,即能夠生成一切存在者。
即以“成人”而論,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人,作為一個“物”、一個存在者,自有其主體性;但這種主體性可能只是一種“小人”人格,至少不是“完人”,因此,他是需要自己“成己”的,或者是需要別人來使他“成人”的。那么,他怎么才能夠“成人”呢?孟子講得非常明白:“反身而誠”[23],具體來說就是由“思誠”而“誠之”,由此而“成己”或“成人”。這個時候,他就超越了舊的主體性,獲得了新的主體性,亦即成為了一個新的存在者。那么,對于這個新的主體性、新的存在者來說,“誠”是在先的事情,即是真正的前存在者、前主體性的本源存在。
前面說過,誠即是仁。因此,以誠成己、以誠成人,就是以仁成己、以仁成人。那么,“誠”是怎樣“成己”“成人”“成物”的呢?《中庸》的說法就是:“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;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;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;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;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則可以與天地參矣?!?/span>
二、現(xiàn)代轉(zhuǎn)型:儒家文明自我完善的時代要求
那么,對于儒家文明這個主體來說,在今天這個全球化的時代,又該如何成己、成人、成物呢?今天,人類需要超越復數(shù)的“世界文明”(the civilizations in theworld),建構(gòu)某種單數(shù)的“全球文明”(global civilization)。對此,儒家當然責無旁貸,要參與到這個“成物”的建構(gòu)工作中去。為此,儒家文明應(yīng)當“成人”、“與人為善”,即幫助完善世界其他文明;但是,按照上文已討論過的程序邏輯,儒家文明首先需要“成己”,即進行自我完善、完成自我更新。未能成己,焉能成人?
(一)任重道遠的儒家文明自我完善
所謂“成己”,是說的主體的自我完善,這里“己”指主體。主體不僅可以指一個人,也可以指一個群體。例如《大學》的“修—齊—治—平”,修身是個體的完善,齊家是家庭的完善,治國是國家的完善,平天下則是天下的完善。主體不僅可以指人,也可以指某種精神文化實體,例如本文討論的儒家文明、世界文明、全球文明。換句話說,儒家文明也存在著“成己”、即自我完善的問題。
儒家文明的“成己”——自我完善,是一個開放性的過程。例如,一方面,我們不能說孔子的思想是不完善的;但另一方面,也不能說孔子的思想就已經(jīng)是完善的了,否則,后來的整個儒學發(fā)展史就是毫無意義的了。儒家要求“日新其德”[24]、“日新之謂盛德”[25]、“日日新,又日新”[26],就是要求自己不斷地自我更新、自我完善。這種自我完善“任重道遠”,“死而后已”[27]。
這個道理不難理解:一方面,主體意味著既成的主體性,在這個意義上,任何主體都是已完成的;但另一方面,主體的發(fā)展的可能性意味著可以獲得新的主體性,在這個意義上,任何主體都是未完成的??鬃訌娬{(diào)“君子不器”[28],正是強調(diào)的后一方面:主體總是“去存在”、“去生活”[29],即超越自我,去贏得新的主體性。
(二)儒家文明自我完善的時代背景
儒家文明的這種自我完善,舉其大者,是與社會歷史時代的轉(zhuǎn)換密切相關(guān)的。這是由于儒學所具有的“入世”和“與時偕行”[30]的秉性,而最大的“時”就是社會歷史時代的轉(zhuǎn)換。即以中國來說,我們經(jīng)歷過宗族生活方式下的王權(quán)社會的列國時代和家族生活方式下的皇權(quán)社會的帝國時代,正在走向市民生活方式下的民權(quán)社會的國族時代(國族[nation]是指的現(xiàn)代民族國家);在這三大歷史時代之間,存在著兩次社會大轉(zhuǎn)型及其文明大轉(zhuǎn)型,我們自身即處在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(zhuǎn)型之中。
王權(quán)時代的儒家文明,是周公所制作的禮樂文明。這個文明系統(tǒng),對于列國時代的宗族社會生活方式來說是完善的,但對于經(jīng)歷了“周秦之變”的帝國時代的家族社會生活方式來說則是不完善的,所以才有從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孔孟荀之儒學一直到漢代儒學的儒家文明自我變革的完成。同理,皇權(quán)時代的儒家文明,是從漢儒到清儒、特別是宋明儒學所創(chuàng)造的文明形態(tài)。這個文明系統(tǒng),對于帝國時代的家族社會生活方式來說是完善的,但對于“數(shù)千年未有之變局”[31]之后的民權(quán)時代的市民生活方式來說則是不完善的,所以才有洋務(wù)儒學、維新儒學、20世紀的現(xiàn)代新儒學、21世紀的當代新儒學的儒家文明自我變革的開展。
因此,顯而易見,儒家今天的歷史使命,首先就是再次自我更新、自我完善,完成自身的現(xiàn)代轉(zhuǎn)型,創(chuàng)造民權(quán)時代的儒家文明。這是生活的呼喚、時代的要求。任何原教旨的態(tài)度都是不可取的,只會導致儒家文明的自取滅亡。正如上文所說,這里所需要的是“仁”的精神和“誠”的態(tài)度。
這種轉(zhuǎn)型涉及儒家文明的方方面面。在形而下的層級上,儒家文明的自我完善主要是儒家倫理學及政治哲學的自我更新,我們絕不能固步自封、畫地為牢,死抱住皇權(quán)時代以“三綱”為核心的帝國倫理學及帝國政治哲學不放。為此,從“奠基”[32]的觀點看,在形而上的層級上,儒家文明的自我完善需要儒家形上學、本體論的自我更新,絕不能死抱住皇權(quán)時代那樣一套傳統(tǒng)形而上學不放。
(三)超越國族時代的儒家文明展望
上述思考的一個關(guān)鍵問題,就是“時代”的觀念。今天,我們已經(jīng)面臨著一個特別值得思考的重大的“時代”問題,具體來說就是這樣一個問題:人類是否正在翻過“現(xiàn)代”這個歷史頁面?更具體到關(guān)于世界文明和全球文明的問題上,我們可以發(fā)問:人類是否正在超越國族時代(the nation times)?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重大深遠的課題。
這里還牽涉另一個問題,就是將國家的類型區(qū)分為“民族型國家”(national state)和“文明型國家”(civilizationalstate)的問題。西方學者白魯恂(LucianPye)有一個著名的、被人們廣為引用的說法:今天的中國不過是“一個文明而佯裝成一個國家”(a civilizationpretending to be a state)。他所說的“國家”是指的現(xiàn)代性的民族國家(national state)或國族(nation)。這種說法對于中國來說蘊涵著一種現(xiàn)實的危險:假如現(xiàn)代國家意味著民族國家,那么,中國有多少個民族,就應(yīng)該分為多少個國家。為此,一些中國學者開始質(zhì)疑“民族國家”的概念,認為現(xiàn)代國家形態(tài)不僅有民族型國家,還應(yīng)該有文明型國家。張維為提出:中國是世界唯一的文明型國家,這將給世界帶來一種新的國家范式。[33]甘陽也講“從‘民族-國家’(nation-state)走向‘文明-國家’(civilization-state)”[34]。其實,這種國家形態(tài)區(qū)分仍然未能消除上述現(xiàn)實危險,因為:今天的中國并非只有一個文明傳統(tǒng),那么,多民族不就同時意味著多文明,即意味著多國家?
在這個問題上,我自己有一種說法:
這里提出一個問題:中國究竟有多少個民族?當然,我們知道有一首歌:“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,五十六個兄弟姐妹是一家?!蔽覀冎v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,這錯了沒有呢?當然沒錯。但是,我們同時又講:中國只有一個民族。那么,這是不是自相矛盾的說法?不是。一點也不矛盾。實際上是這樣的:當我們說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的時候,這個“民族”的概念,用英文來說,指的是nationalities、或者甚至是ethnics,這是一個前現(xiàn)代的民族概念;而當我們說中國只有一個民族的時候,英文叫做nation,這是一個現(xiàn)代性的概念,也就是我們所說的“中華民族”,Chinese Nation。這個關(guān)鍵詞nation實在是太重要了?!懊褡鍑摇保╪ation)這個觀念是理解我們中國的近現(xiàn)代歷史的一個關(guān)鍵性概念,也是理解我們當下的生存的一個關(guān)鍵詞;不僅如此,放眼世界,可以說,它也是理解世界近現(xiàn)代歷史的一把鑰匙,一把非常關(guān)鍵的鑰匙。[35]
我經(jīng)常講,我們理解全世界、包括中國的近代史、現(xiàn)代史乃至當代史,有一把鑰匙,就是要牢牢記住一個詞語——nation:民族國家?,F(xiàn)代性的生存方式有兩種主體:一種主體就是我們剛才講的單子性的個體,另一種主體就是“民族國家”。你要理解歷史,就得理解這個“nation”。對于“nation”這個詞語,以前有兩種翻譯法,有時候翻譯成“民族”,有時候翻譯成“國家”,這很容易引起混淆。如果你把它翻譯成“民族”,那么我們馬上會想到一個問題:中國有多少個民族?然后我們就想起一句歌詞:“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?!笔聦嵣希腥A民族就是一個民族,只有一個民族。所以我在這里給大家作一個區(qū)分,希望大家明白:如果你要把它翻譯成“民族”,你應(yīng)該把它理解為現(xiàn)代性的“民族國家”的觀念;而所謂“五十六個民族”,那是前現(xiàn)代的“民族”觀念。這個觀念的轉(zhuǎn)變,始于國共兩黨共同承認的“國父”孫中山先生所倡導的“五族共和”?!拔遄濉本褪乔艾F(xiàn)代意義上的“民族”,而“共和”就是要建構(gòu)現(xiàn)代性的Chinese Nation——“中華民族”。所以我經(jīng)常講:中國只有一個民族,那就是中華民族。我們要牢記這一點。[36]
我的意思是:我們根本不必、也不可能回避“民族國家”問題。我們需要思考的是:國族時代的儒學是什么樣的?超越國族時代的儒學又是什么樣的?
鑒于上述分析,儒家文明不應(yīng)當再僅僅被視為是漢族的文明、中國的文明。有一種歷史現(xiàn)象很值得研究:起源于印度的佛教文明,至少就其北傳大乘佛教而論,其后來的中心卻在中國,成為了中國“儒道佛”三大傳統(tǒng)之一;起源于中東的以色列、巴勒斯坦和約旦地區(qū)的基督教文明,其后來的中心卻在歐洲、北美,而且似乎還在繼續(xù)轉(zhuǎn)移,這些年在東亞、中國都在迅速發(fā)展。那么,起源于中國的儒家文明,其未來的中心是否也會轉(zhuǎn)移、甚至正在開始發(fā)生轉(zhuǎn)移?舉例來說,我們都注意到了美國儒家、如波士頓儒家的興起,其未來的發(fā)展勢頭很難逆料。所以,我有一個判斷:假如中國當今的儒家誤入歧途、執(zhí)迷不悟,那么,儒家文明的未來中心勢必不在中國。
三、文明對話:儒家文明在全球文明建構(gòu)中的責任
這里所說的“全球文明”(globalcivilization)乃是一個單數(shù)名詞,而不是說的復數(shù)的“世界文明”(the civilizations in theworld)。人類自古至今存在著若干不同的文明傳統(tǒng),它們在古代世界交往有限,在近代世界交往日繁,而在現(xiàn)代世界形成一種“中心—邊緣”的人類文明格局,這個中心就是西方現(xiàn)代文明。但這些都不是我們這里所說的“全球文明”。全球文明應(yīng)當是全球化背景下的一種人類文明期許,它既不是現(xiàn)有的世界不同文明的共存,更不是其中某個文明傳統(tǒng)的獨大。[37]
然而,直到今天,中國知識分子依然保留著一種強烈深刻的屈辱感,那就是近代以來伴隨著“堅船利炮”而來的“西學東漸”造成的文明屈辱(civilizationalhumiliation)。作為這種屈辱感的一種心理反彈,中國知識分子當中始終存在著頗為強烈的文化民族主義的情緒,并將其轉(zhuǎn)化為他們的哲學、人文學術(shù)、甚至社會科學的論說。近年,伴隨著中國國力的提升,甚至產(chǎn)生了某種我稱之為“文化帝國主義”的情緒,鼓吹中國統(tǒng)治世界的同時、中華文明統(tǒng)治世界文明。這正印證、助長了亨廷頓的“文明沖突”論。
但與此同時,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意識到:“文明沖突”不應(yīng)當是我們的正確選擇。為此,人們倡導“文明對話”(the dialogue amongcivilizations)。在當代儒家中,杜維明先生無疑是文明對話的儒家代表。這里,我想談?wù)勛约宏P(guān)于文明對話的幾點思考:
(一)文明對話的目標:共建全球文明
為什么要倡導文明對話?因為未來的人類文明不應(yīng)當、也不可能是現(xiàn)有世界文明格局之中的某個既有文明傳統(tǒng)的獨大,不應(yīng)當、也不可能是任何一個文明傳統(tǒng)的文化帝國主義,而應(yīng)當超越復數(shù)的文明傳統(tǒng),以建構(gòu)一種單數(shù)的全球文明。這個道理是很明顯的:如果一個共同體中的人們持有不同的、甚至對立的文明傳統(tǒng)和價值觀,然而他們又必須在一起共同生活,那么,唯一的出路就是在相當程度上超越自我,建立一種共同遵守的“游戲規(guī)則”,亦即尋求搭建一種共同的價值平臺,進而建構(gòu)一種共同的社會規(guī)范及其制度;否則,人們就無法和平共處,這個共同體必然崩潰。
當今世界的全球化,已經(jīng)使得人類結(jié)成了一個休戚相關(guān)的共同體。這樣一個全球“共在”、“共同生活”的共同體,亟需建構(gòu)某種共同遵守的“游戲規(guī)則”,這就是我們所說的“全球文明”。用儒家的話來講,我們必須再次“制禮作樂”,建構(gòu)一套全球性的“禮”[38]。荀子指出:“禮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,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,爭則亂,亂則窮。先王惡其亂也,故制禮義以分之,以養(yǎng)人之欲,給人之求,使欲必不窮乎物,物必不屈于欲,兩者相持而長,是禮之所起也?!盵39]當然,今天的社會主體已不再是“先王”那樣的圣王,而是每一個具有公民權(quán)利的人。對于全球文明的建構(gòu)來說,主體也不再是任何單個“帝國”的文明傳統(tǒng),而是所有參與其中的文明傳統(tǒng)。
顯然,這樣的全球文明不是任何形式的文明沖突可以達成的,只能通過在文明對話中的“共建”才能達成。今日儒家的最大的“成物”責任,就是參與到為共建全球文明而開展的文明對話之中去。目前,有一部分儒者流露出一種情緒化的認知,以為儒家文明必將取代西方文明而獨大,世界文明必將是儒家文明的“天下”。這顯然是一種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。試想,假如儒家文明謀求獨大,同時其他文明——如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也都謀求獨大,那么,其結(jié)果只能是文明沖突,帶來一個“爭則亂,亂則窮”的世界。
(二)文明對話的宗旨:在存異中求同
近年來,關(guān)于世界文明對話,人們經(jīng)常講“和而不同”。這固然是孔子的說法,但人們對此話的理解卻有偏差,以為“和而不同”是說的各自“存異”,既堅持己見,又和平共處,不必“求同”;具體到文明對話的問題上,以為“和”指應(yīng)當避免各個文明傳統(tǒng)之間的沖突,“不同”是說應(yīng)當堅持各個文明傳統(tǒng)之間的區(qū)別。
其實,孔子講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”的本意,與此問題無關(guān)。何晏注:“君子心和,然其所見各異,故曰‘不同’。小人所嗜好者同,然各爭利,故曰‘不和’?!盵40]意思是說:小人同嗜,惟利是圖,故而紛爭不已;君子盡管所見各異,但不妨礙取得共識。這種共識之“和”,其實正是另外一種意義的“同”,如孟子講“與民同樂”[41],講伯夷、伊尹與孔子之所“同”[42],講“圣人與我同類”[43],講大舜“善與人同”[44]、“堯舜與人同”[45],講“禹、稷、顏回同道”、“曾子、子思同道”[46],甚至講“欲貴者人之同心也”[47],總之,“口之于味也,有同嗜焉;耳之于聲也,有同聽焉;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。至于心,獨無所同然乎?”[48]
由此可見,以“和而不同”為世界文明對話的口號是不妥當?shù)?。事實上,文明對話的宗旨不是“和而不同”,而是“求同存異”,甚至?yīng)當說是“在存異中求同”,即目的恰恰是求同。這個“同”,就是上文講的作為人類共同價值平臺的“全球文明”。
(三)文明對話的態(tài)度:以誠成己成人
文明對話何以能夠成己、成人?何以能夠成物——建構(gòu)全球文明?因為真正的對話不是爭辯、爭執(zhí)、爭強好勝,以致“爭則亂,亂則窮”,而是在對話中尋求共識;而共識的產(chǎn)生,則意味著雙方超越各自的舊的主體性,獲得新的主體性。我曾撰文探討這個問題:什么是具有存在論意義的對話?這種探討是通過對哈貝馬斯“對話倫理學”的批評而展開的:如果對話的結(jié)果未能使得雙方超越舊的主體性、獲得新的主體性,這樣的對話就不具有存在論意義;唯有能使雙方獲得新的主體性的對話,才是具有存在論意義的對話。[49]
顯然,按照上文談過的《中庸》的精神,為建構(gòu)全球文明而開展的文明對話,需要“仁”的情感、“誠”的態(tài)度,正如杜維明先生曾多次引證的荀子的情感態(tài)度:“以仁心說,以學心聽,以公心辨。”[50]“以仁心說”是講的具有仁者愛人的情感;“以學心聽”是講的具有虛心傾聽的態(tài)度;“以公心辨”是講的具有堅持公理的立場,能夠“以公義勝私欲”[51],“貴公正而賤鄙爭”[52],“公正無私”、“志愛公利”[53],“公察善思”[54],如此“則公道達而私門塞矣,公義明而私事息矣”[55]。只要求別人完善,不首先完善自己,是為不公不誠、不仁不義。
總之,今天,儒家文明要為人類文明做出貢獻,即與其他文明一起共建全球文明,首先就要自我更新、自我完善。這正是儒家文明的一個基本原理所要求的:未能成己,焉能成人?
[1]《禮記·中庸》,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本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2]《論語注疏》: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本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3]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·論語集注》,中華書局1983年版。
[4]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·大學》。
[5]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·大學》。
[6]《孟子·公孫丑上》,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本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7]《孟子·離婁上》。
[8]《孟子·離婁下》。
[9]《孟子·萬章上》。
[10]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。
[11]《孟子·盡心上》。
[12]《孟子·盡心下》。
[13]《論語·子路》,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本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14]《論語·子路》。
[15]《論語·憲問》。
[16]《孟子·離婁上》:“思誠者,人之道也?!?/span>
[17]《禮記·中庸》:“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”
[18]《禮記·中庸》。
[19]三個不同觀念層級,是指的“生活儒學”對人類觀念之層級劃分,即:生活存在→形而上存在者→形而下存在者;對應(yīng)于:生活感悟→形而上學→形而下學。關(guān)于“生活儒學”,參見黃玉順:《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——黃玉順“生活儒學”自選集》(文集),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;《愛與思——生活儒學的觀念》(專著),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、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增補本;《儒家思想與當代生活——“生活儒學”論集》(文集),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;《儒學與生活——“生活儒學”論稿》(文集),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;《生活儒學講錄》(文集),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;《生活儒學——黃玉順說儒》(編著),孔學堂書局2014年版。
[20]這里的“天性”并非孟子所講的“形色天性”(《孟子·盡心上》),而是他所講的“人之性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。
[21]《孟子·盡心上》。
[22]程顥:《識仁篇》,見《二程集》,王孝魚點校,中華書局2004年版。
[23]《孟子·盡心上》。
[24]《周易·大畜彖傳》,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本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25]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。
[26]《禮記·大學》。
[27]《論語·泰伯》。
[28]《論語·為政》。
[29]“去存在”是海德格爾的說法,“去生活”是生活儒學的說法。
[30]見《周易》之《損彖傳》、《益彖傳》及《乾文言傳》。
[31]李鴻章:光緒元年《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》。轉(zhuǎn)引自梁啟超:《李鴻章傳》,中華書局2016年版,第六章,第52頁。
[32]關(guān)于“奠基”概念,參見黃玉順:《形而上學的奠基問題:儒學視域中的海德格爾及其所解釋的康德哲學》,《四川大學學報》2004年第2期,36-45,人大復印報刊資料《外國哲學》2004年第5期全文轉(zhuǎn)載。
[33]張維為:《中國是世界唯一“文明型國家”》,2010年5月24日《環(huán)球時報》;《文明型國家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版。
[34]甘陽:《從“民族-國家”走向“文明-國家”》,《書城》2004年第2期,35-40。
[35]黃玉順:《儒學與生活:民族性與現(xiàn)代性問題——作為儒學復興的一種探索的生活儒學》,《人文雜志》2007年第4期,14-19,人大復印資料《中國哲學》2007年第10期全文轉(zhuǎn)載。
[36]黃玉順:《儒學復興的兩條路線及其超越:儒家當代主義的若干思考》,《西南民族大學學報》2009年第1期,192-201。
[37]關(guān)于這個問題,可以參考拙文:《“全球倫理”何以可能?——〈全球倫理宣言〉若干問題與儒家倫理學》,《云南大學學報》2012年第4期,71-76;《世界儒學——世界文化新秩序建構(gòu)中的儒學自我變革》,《孔學堂》雜志(中英文)2015年第4期,37-43(中文),154-63(英文)。
[38]關(guān)于“禮”是泛指社會規(guī)范及其制度,參見黃玉順:《中國正義論的重建——儒家制度倫理學的當代闡釋》(文集),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(英文版Voice From TheEast: The Chinese Theory of Justice,英國Paths International Ltd,2016);《中國正義論的形成——周孔孟荀的制度倫理學傳統(tǒng)》(專著),東方出版社2015年版。
[39]《荀子·禮論》,王先謙《荀子集解》,《新編諸子集成》本,中華書局1988年版。
[40]《論語注疏·子路》,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本,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。
[41]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。
[42]《孟子·公孫丑上》。
[43]《孟子·告子上》。
[44]《孟子·公孫丑上》。
[45]《孟子·離婁下》。
[46]《孟子·離婁下》。
[47]《孟子·告子上》。
[48]《孟子·告子上》。
[49]黃玉順:《前主體性對話:對話與人的解放問題——評哈貝馬斯“對話倫理學”》,《江蘇行政學院學報》2014年第5期,18-25。
[50]《荀子·正名》。
[51]《荀子·修身》。
[52]《荀子·正名》。
[53]《荀子·賦篇》。
[54]《荀子·成相》。
[55]《荀子·君道》。
本文轉(zhuǎn)載自微信公眾號:當代儒學